男性的白杨
编者按语:作者看似赞美白杨的生存精神,实则在诠释什么是真正的不屈不饶、什么是真正的人生真谛。作者的文章让编者想到了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茅盾先生对白杨的评价是:它是树中的伟丈夫。看来真正欣赏和理解白杨的人无不被它的坚韧、质朴、阳刚的品性所折服,并且给这种普通的树授以人的灵魂。
世上,大概没有任何树可以象白杨那样能随遇而安了。柳树虽然具有白杨的某些特性,在一定程度上能插枝成荫,却必须具备土壤和水份等先决条件。而且,柳的躯杆也过于佝偻和萎缩,低垂的枝条也过于顾念自己的身影,且随风附势,缺少个性。白杨就不同,无论堤岸阡陌,沙丘山坡,只要插一枝就可生根,就可抽芽,就能生长,且躯杆笔直,刚劲挺拨,直上云霄。甚至连每一根枝条也颖芒向上,展露着棱砺的阳刚之气。白杨是树木家族中的男性公民。
在我的故乡就有这么一片男性的白杨。
阡陌纵横,云淡天阔。谷子、大豆和玉米,还有满山满坡的碧草和绿树,漫无边际地向四野铺展,竞相开放的各色野花狂烈地喷吐着或浓或淡的生命馨香,白杨们就在这充实和秀美的空间里选择了一块极贫瘠的山坡,滋生和繁衍,顽强地生长着。蓬壮的根须透过卵石狭窄的缝隙深入地心,坚挺的躯杆穿破云雾,纵向蓝天。风吹不倒,雨打不衰,长夜沉沉与星斗对语,朗日浩浩共大地抒情。即是在冰封三尺,万木凋零的酷寒之日,不屈的白杨们也依然以铁血和傲骨耸立在山野。
没有刚正不阿、勃发向上的秉性,是无以生长成白杨的。没有坦荡磊落、浩然无暇的胸怀,是难以挺拨成白杨的。没有饱尝了生命的艰辛、生活的困苦,没有经历过坎坷、曲折、遭受过挫折、磨难,乃至成功或失败,是无以成男性的白杨的。
故乡的白杨就具有了这些。
任是摧残和蹂躏,总是勃发着盎然生机的故乡的白杨,在我们经历的思想禁锢和生命洗炼的同时,也在生生死死中经受了考验。
大炼钢铁时,白杨们曾遭受了灭顶之灾,不但成形的大树被砍伐殆尽,甚至连手指粗、人来高的幼树也被连根刨去充当了燃料。可是,当第二年的春风稍微拂过,遍是狼籍的山坡上,便又有翠绿的嫩芽伸出头来,倔犟地穿过还寒的泥土,一蓬蓬展示着生命的本色。
白杨的新叶柔软、鲜嫩。因政治的需要,故乡人起初并没有想到如何去培养这弱小的生命,只是在田地荒芜,饥饿难耐时,用它们去充填无物的肠胃。但人们的采食却无形中矫正了白杨的生态,变无序生长形成了有序。当南风吹过、新粮入仓、面食上桌,秋季的庄稼开始播种时,下地的人们却惊奇地发现,那些免强生存下来的尖芽细条们,竟一个个长成了蓬壮的幼树,并且在坡上铺展开了一片旺盛的林带。白杨们的不屈和顽强,终于使故乡人受到了感动,第二年入春粮食吃尽、糠菜断顿时,即是空腹挨饿也无人再舍得捋那些嫩叶了。
从九死一生中艰难走过的故乡的白杨们,更加懂得了生命的可贵,也更加坚定了不灭的信仰。随后的几年里,奇旱灾重,白杨们仍顽强地抽出颀长的根须,从泥土中吸取着有限的养份,不屈地青嫩着干枯的枝条,用枪刺般的傲骨强壮着躯杆,向高空、向云天纷张着手臂。
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白杨们又几次经历了生存的考验。几乎是每一年,全村的社员们都要被政治的浪潮推上山坡,对白杨进行次灭绝性洗劫。可每每的斧劈、锯伐、镢头刨,及铲根、断稍和斩腰,白杨们却依然能随春而生,与日共长,且一蓬较一蓬更加茁壮地展露着生命不竭的颖芒。白杨们知道:生存,原本就是件复杂的事情,只要有一种安然的心态,就能在人为的、自然的,甚至是自身的种种磨难中生存或生长。
故乡的白杨,是在与厄运的抗争中滋生和繁衍的。故乡的白杨,是在对天空的追求中挺拔和成长的。没有和白杨同样的经历,就无法体验到白杨的心迹。没有和白杨溶为一体,就无法感受到白杨的高洁、伟岸和沉毅。只有具备了本质的白杨,才能够拥有男性的质地。故乡的白杨,以它的男性烙印了我,并由此而影响和定型了我男性的人格。
在父亲回乡改造,精神和肉体倍受摧残,我幼小的心灵该满烙痕的那段岁月,白杨以身影婆娑我心地,以坦然和面对给我以沉静,并将它的躯杆伸在我腰间,将它的叶脉贯遍我全身,倍伴我在艰难人之初走向漫漫路途,并使我滋生和保持了不竭的意念。
到现在,故乡的白杨依然葱郁在故乡的天空,依然在那片瘠薄的山坡上日夜张扬着男性的刚气。不同的只是在它们的膝下,已经有了它儿子的儿子和遍地的翠绿了。故乡的白杨,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