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柳、水杉王子到回头青
这两个月确实很赶,但止不住熬夜耽连在文字世界,抒写喔群和微圈相熟的友人四十出头年纪遽然离世带来的震惊和悲伤,以及如鲠在喉的感慨。
从杨柳、水杉王子到回头青。闲来喜欢和朋友逛红星花卉市场,没时间出去浪的时候也爱在优选平台买几盆便宜的小花小草装点几天——尽管天赋和努力只够我养得活吊篮和绿萝——也因此常常被问及最喜欢什么样的花草树木。
“最”字题似乎最难回答,因为喜欢的东西实在太多,人性又有喜新厌旧的劣根。小学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家乡河畔的杨柳,因为四五年级那年,初中的萍姐写了一篇《柳》的小诗塞进信封,托我投到我们下高小学门口的邮箱,两个月后神奇地发表在了全省发行的《初中生》刊物上,萍姐因此收获了那个年代的五元稿费和好几封笔友来信,其中一位杨梅姐还随信寄来了美丽得那个时候我疑心为小仙女下凡的照片。江南水乡原本稀松平常的杨柳,并没有西湖之畔垂柳那样婀娜多姿的柔枝,更没有水杉那样挺拔、刚直的身躯,甚至枝干上常常还长着各种让人发憷的疙瘩和筋绊。然后,因为这一篇我亲手投递出去而变成铅字的五行小诗,家乡随处可见的稀松杨柳竟突然清丽美好起来,成为那个年纪的最爱。
初中时候因为新学的一篇《白杨礼赞》,我开始关注起家乡和北方的白杨精神和风骨极为相似的水杉。水杉几乎是华容老家家家户户必种的庭院树木,一是因为生长快,护水护土容易上手,二是盖房子时是性价比特别高的梁檩木材。然而,我突然特别注意到水杉,不是因为它的材质适合做屋檩、根系利于护水土,初中的我还没到看事物不看颜值看材质的年纪。我突然特别注意到水杉,是因为它日暮黄昏,一周一次固定惊艳地出现在我眼前,陪伴我或独自或携伴徒步行走的十多里潘华公路,历秋而冬,经春及夏。公路两旁的水杉不知哪年哪月由何人栽种,但绝对很生长些年头了,每一棵都双人合抱粗细,笔直的枝干挺拔干脆,绝无旁枝斜逸,及至四五米处才有细枝末叶向阳而生。而水杉的叶子,是非常漂亮的羽状复叶,而且特别敏感于季节和温度的变化,冰天雪地中万物后知后觉还在沉酣眠睡之际,水杉就悄悄酝酿了它饱满的芽苞朵儿,只等第一缕春光抚照,就伸出机灵的小脑瓜试探周遭的世界究竟春寒春暖。夏天的水杉是最美的,那种泥土深处长久积聚而在骄阳下生发出来的绿得晃眼的生命活力,让你为了它而爱上整个酷热的夏天。秋冬总是不请自来,潘华公路行走中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而水杉却似乎是所有花草树木中嗅觉和触觉最灵敏的一类,寒凉未生,秋风乍起,它就一夜之间由极致的绿而变成金黄,好像一树一树火焰般的热情为着这个季节而燃烧。那个时候的冬天还是冬天,有雪的标配。记得有一次小费周章收集齐所有同学的作文本送到李振炎老师办公室后我落单了,一个人踏着泥雪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单薄的鞋被雪水浸透而生的寒凉让我一时抱怨作文拖沓的同学,也许冰天雪地三五同行同学的奔跑打闹可以让手脚不那么冷。然而很快我就被潘华公路雪中的水杉迷住而忘了脚底近乎麻木的感觉了——那一树一树落光了叶子的水杉的枝条上,积满了雪,一路走去,似乎就是玉树琼枝装饰着的走向童话世界的必经之路。走在童话中的小姑娘那个时候想,如果这童话中必然要有一位唤作王子的角色出场,他一定不是三匹拉着雪橇的梅花鹿中的一小只变来的,而是这冰雪世界里挺拔如卫士的万千水杉中的一棵,他正悄悄顿住了捉弄的调笑,屏住了声息担心注视泥雪中艰难行走过来的小小灰姑娘,却又绝不动声色,只用无边的法力让她慢慢地越走越暖和起来,然后冰雪中继续挺拔了腰身,站成这一路她深喜爱、深仰慕的水杉中最静默深情的那一棵。
2000年暑假回家,突兀地发现华容县城至潘家渡镇上长长的潘华公路两边粗壮傲岸挺拔的水杉全部被砍伐了,一棵不剩!有说是镇村经济来源之一,原本栽种就是为了今日砍伐;有说是潘华公路私家车辆日渐增多时有拥堵发生,砍树是为了拓宽乡镇到县城这一条必经主干道;也有说要申报文明县城,道路两边拟应季栽种园林观赏花木,将潘华公路打造成随便哪个季节都花香四溢的一条诗意的回家路。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我都永失了我的水杉王子,和他一路簇拥着的小伙伴们,永失了一条那些年即使已有便捷的大巴疾驰我却仍愿意用脚步一步一步去丈量的回家的路!
与杨柳和水杉不同,我对回头青,爱与不爱却似乎从未泾渭分明过。
八九岁之前,回头青于我还不是回头青,而是神奇有趣的晴雨草,河堤上,及至后来回到老家定居的广袤田野上到处都有,诸多平凡野花野草中很特别的一种,因为它的头部是一把撑开的小伞一样的穗状,茎干顶部确是圆中带一丢丢方形,特别适合小朋友们各执一端,一个从这头轻轻撕扯,一个从那头轻轻撕扯,撕扯的力量汇聚到中间相遇的时候,大一丢丢的孩子运用各种力道和技巧,大概率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形状,有时候筋绊相连会是一个方形,预示着接下来都是太阳当空的晴好天气,有时候撕扯断了就变成三条草线构成的H形,则预示连绵阴雨。要是撕到晴天小朋友们总开心得在草地上翻来滚去,撕到雨天总有小朋友吵吵嚷嚷半天闹着要重撕,而大孩子捉弄之下接二连三都是雨之后竟然有小朋友哭起来,仿佛真的就要变天了似的。每一天都大太阳就真的美好吗?想想那个时候童心世界的简单幼稚还忍不住开怀偷笑,其实不用等到明天,哭过之后不过三分分钟,晴雨草悲催的预测结果带来的脸上的滂沱大雨就早云收雨霁啦。
八九岁开始在父母的指导下参与到家务与农活,起初是淘米煮菜和打猪草,很快开始下田插秧割稻刨稗草。刨稗草绝对是个技术活儿。鸭舌草、水苋菜、菏草、碎米莎、丁香蓼这些水田野草好识别,但有一种稗草和水稻秧苗的外形长得极为相似,稍不留神就把稗草当做秧苗留下而把秧苗当做稗草拔除了。在长久与恶草的交锋中才逐渐炼得一双火眼金睛。等到十一二岁挥得动锄头的时候,就要开始随父母到旱地去锄草了,也在那个时候方始识得晴雨草的另一种面目。记得第一次旱地锄草的时候我还很是舍不得一锄头下去锄掉这些投胎投错了地方、竟生长在辣椒树下、棉花田中的晴雨草,它不生长在庄稼地里的时候曾给我们似癫似疯的童年带来多少惬意的打闹时光啊!“什么晴雨草七哩八哩的,这是回头青,可不好对付!”中年的父亲似乎毫无幽默感和同情心,兜头一瓢冷水。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这鬼草烦躁得很,今天下午刚锄个干干净净,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瞧,庄稼底下已经冒出两三寸高的半鹅黄半青绿。从此,可乐可趣的晴雨草变成了面目可憎的回头青。都说斩草要除根,我在想那发明了这个词语的人一定是没识见过回头青的,因为斩草除根的回头青第二天依旧会从田间地头照冒不误。“得,你要顺着它的根继续往下挖,根须的深处还牵连着更多的根须以及草果子。”父亲说着用丁锄往沙质土壤的深处捋,果真根须丛中扒拉出好几个叫“香附子”的褐色的小果子。父亲说它们才是回头青所以成为回头青其旺盛生命力的真正源头。
传说女娲造人和神农植草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给人类造这样一种麻烦多多的草,人类初事稼穑的时候,地上本来没有多少草,一年到头田里地里只要薅上一两次也就没事了,人们劳动之余,游玩高歌,饮酒赋诗,倒也十分清闲快乐。天上的神仙都很羡慕人间的生活。
有一天,一位贪玩的神仙变作一位老汉,下到人间游玩。他东游西逛,留连忘返。到了中午,天气闷热,他口渴得很,想找点水喝。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个农妇正在地里薅草,田头放着一个茶壶。神仙走过去向农妇讨水喝。哪知这农妇小器得很,自己提起水壶喝了个够,把剩下的半壶水放在地沟里,一口也不给老头渴。神仙生气了,随手抓了一把草,吹了一口气,撒在地上,嘴里念念道:“农妇农妇无善心,叫你薅草回头青。”民妇听到这话,回头一看,老人不见了,只见刚薅了的草又长了出来。她赶忙用锄头薅啊,薅啊,薅了好一会,回头一看,啊?!刚薅过的地方又是青青一片的了。她气得把这些草连根刨起来,朝远处扔去,结果落到远处的田里,到处都长起了这种草。后来人们薅草的时候,都发现这种草薅着薅着,回头一看又长起来了,这样它就有了个生动而名副其实的名字——“回头青”。
不晓得这个年代还有没有需要田间地头薅回头青的小朋友,如果有,又正好看到这个网上流传的小故事,会不会想要穿越到故事中替那个小器量农妇狠狠大方一把,有多少水灌那个贪玩老神仙多少水,哈哈。不过,我希望每个孩子的童年世界不仅有晴雨草,偶尔薅薅回头青也不是坏事,在稼穑艰辛中厚植生命的信念和意义。
95年夏天的雨罕见地多(96和98年终于更多而爆发洪涝灾害),老家华容内涝严重,种的庄稼都在长久的雨淹水泡中奄奄一息。所幸家里屋台子上的两亩地辣椒因为地势高而奇迹得以丰收,终于可以将三弟的小手术搬上日程。原本不是多大一台手术,一两岁就要去做,却因为家境窘迫而被一拖再拖,几乎错过最佳时机。那个寒假,父亲揣着老天爷恩赐的卖辣椒所得一千多块钱带着三弟到武汉儿童医院手术,为省路费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在家里日盼夜盼消息。那是多么漫长难熬的等待的半个月啊,“不知情况怎么样啊…”煮饭的时候,妈妈在念叨,扎棉梗把子的时候妈妈在念叨,菜地里薅草的时候妈妈还是在念叨。隆冬时节了,回头青依然叶子肥青肥青的。往日除草时看来面目可憎的的回头青,此刻却在我手掌中摩挲半天,怎么也舍不得去连根拔除。回头青,也不过是大地上渴望生存的万千生物中的一棵,也不过是想要在这田间地头争取得一方小小的小小的生存空间啊,可是因为生长错了地方,成为农人锄头下毫不怜惜薅除的野草。我在想,我那么勤快懂事也还帅气的弟弟,天生有一副好听的金嗓子,还很喜欢画画,总能画什么像什么,成绩班上数一数二,一直一直当着班长,性格又随和,上学放学路上总有好多同学喜欢窝在我们家找他玩到很晚才肯回家。如果不是生在这样困顿的农家,他该早摆脱了生病的阴影而阳光开朗去追逐自己喜欢的音乐、绘画或者无尽的知识海洋了吧?我的弟弟,是错生在农家田地间的一株回头青啊。我每天沉默地陪着母亲力所能及地做着一切,只有在忙碌中等待的时光才不至于那么难熬;我执拗地不肯再薅回头青,我渴望命运的眷顾,让我的弟弟和这田地里的回头青一样生命茁壮旺盛。
很感激老天爷的眷顾,老爸带着三弟平安顺利回来,但因为手术错过最佳时机,也留下一些遗憾。三弟初二辍学前往广州打工,和大姐一样十四五岁开始便开始背负一个沉重大家庭的生计。他的初二班主任刘红玉老师是如此喜欢这个性格平和成绩优秀的小男孩儿,曾专程跑到华容一中找到高一就读的我去给三弟做思想工作。我也跑了长长的路去给这个心意已决在挖田角的小男孩白费了许多口舌。生活沉重现实长久压制出来的倔强,真的不是口头轻飘的语言能够轻易说服的。从此这株倔强生长的小草移步灯红酒绿的城市,小小的身躯供着我读完大学、盖好家中两套房子,将父母从农村搬到城里过上老人家渴望已久的生活。不管有时候自己如何辛苦甚至,在我们面前始终一声不吭地做着一棵倔强生长的回头青。
而老家田间地头的回头青,也因为父母亲远离稼穑而终于不再是庄稼旁边面目可憎的野草,那般欢欣恣意的生长,一如当年等待中渴望着所有生命生机盎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