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回不去的故乡之三)
这原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我说的是,原来。我出生在这里,弯曲地生长,弯曲地前行,一如村里那些蜿蜒起伏的道路。
村庄四面环山,其实是一个崎岖的盆地。东边是高大的土岭,它是南岭山脉的一部分,大大小小的山谷孕育了大大小小的溪流,是一些土著生灵最后的伊甸园,也是村民靠山吃山的宝库。西边则是一排绵延十来里的险峻石山,每隔几座山峰,就有一处低矮的缺口,是山村通向外边的捷径。村子西南边的羊隘,是走得最多的要道。数百米长的石阶,被几代人踩得铮亮。先人在隘顶栽有樟树松树和苦楝树各一棵,长久地庇护着翻山越岭的乡亲。村庄的南北两边,石山土岭兼俱。沿着北方土岭间的豁口和低谷,修了可以通行机车的道路,虽然绕得远一些,却是唯一的选择。
巍峨的五指山屹立在村庄的中心后边。其名来源于它形如半张开手掌的五座山峰。由于它在村子的后面,大家更习惯叫它后山。
后山又像皇帝的龙椅,于是最先抵达这儿的第一大姓唐家和第二大姓刘家,一西一东占据了山前的风水宝地。除了那条作为并不明显分隔线的中央巷,两姓村中各有一条主要的巷子贯穿南北。不同的是,唐家进村的门楼在北,刘家进村的门楼在南,这也许反映了两姓在此定居的先后。从门楼进去,被踩得光滑的石板路,如树枝般通向各个角落。几栋黛瓦飞檐的老房子,挨着门楼向村子中心延伸。唐家的老屋尤其显得宏大厚重。这儿的老房子主要有两处,都有房屋围合的天井,都有高高的门槛通往堂屋,都有精美的砖石木刻。挨着门楼的一处最大,天井外的前厅大门高高在上,气势非凡。天井四周分布着几排的房子,连同其衍生的家族,被称为老堂屋,住在这里及旁边的人叫“外头人”。另一处建筑偏南,属于我所在的家族,我们这些老堂屋南边的居民,就是“里头人”。这些老房子由糯米灰浆粘合的青砖墙壁,高大,灰暗,斑驳,有的地方长出了青苔甚至野草。精雕细琢的木质门窗,已被百年的炊烟薰得发黑。高墙深宅内,开枝散叶的族亲们挤满了每一个逼仄昏暗的空间,时儿亲密无隙,时儿吵吵闹闹。老屋的南边,包括我家在内一座座新建的水砖房则显得从容许多,屋与屋之间绿意盎然的菜园隔出了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朴实无华,又充满活力。
同样充满活力的一棵棵大树分布在村子的南北两头,特别是北边,一条从后山绵延到唐家的树的屏障,在冬日里阻挡着凛冽的北风。唐家北边的大樟树最老者已有数百年,乃至被人视若妖神,钉上铜钉以求平安。门楼前的大樟树下,有平整的大石头和暴露的巨大树根,是孩子们撒欢的乐园,也是苦夏里乡亲们午后休憩的凉亭。旁边的一棵桂花树,主干中空,枝疏叶少,但每年秋天盛开的花朵总是带给大家热烈的芬芳和欢乐。上溯几十米处,唯一一棵柏树的枝条被人们用来扎制葬礼的花圈;旁边的另一棵树上攀援的秤砣果,粘稠的白色汁液曾被用来制作美味的凉粉。
后山脚西边偏北处的出水岩,是这个村庄众多泉眼中最大的一处山泉,亦是村民的生命之泉。水流四季不断,清冽甘甜,冬暖夏凉,部分泉水沿着刘家唐家的北缘,流过大樟树,直到村前的农田。在水流平缓的地段,两边砌有条石,形成几个水池,被称为水沽头,从上往下分别用于挑水、洗菜、洗衣和洗生产用具。每个早晨和黄昏,是水沽头最热闹的时候,家长里短和欢声笑语总是伴着水花翻飞。
村庄四周,是层层叠叠的田地,基本上水田和旱地各占一半。门口田、大田面、泮田、老王田、大地、长地,说的是这些田地的特点,而有些地方的名字,则说明了它的方位或者前世今生,如白山脚、黑墨林、庙边、油麻洼、林家厂等。油麻洼和林家厂同时也是这个村子的两个聚居点,前者位于东北角,只有几户人家,后者位于北方偏西,是第三大姓。
这就是高车村,一个有层次有故事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