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那件事
多年来压在我心头一件事,一想起就不安。
家乡有一个村有十几户人家,住在家乡最高山上,不通公路,不通电。最差的是全村没有干净的水,全村共用一个水塘,水塘水是下雨的积水。
九三年我在家乡信用社上班,当时县联社响应县政府包村的号召,也就是说每个乡信用社可以除在信贷投放上倾斜外,还可以给予物资方面的支助。
当时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立即想到了这个最高最远的村。经过同事们讨论,大家一致同意支助这个村。于是我逢场时找人联系了村上的支书(实际上支书、村长、文书、组长是一个人担任)来谈这事。支书姓云,下个逢场天云支书下山来与我交流。通过了解才知修路和架电都不现实,但解决好一个水塘是最可行的,只需要二吨水泥就够。我也告诉他,我们可以解决这个事。为了实地了解真实情况,我们约定几天后上山。
这个村叫蔡山岭,海拔高度1300多米,为本乡最高。
听说我要去,信用社所在的村支书乐意陪我去看看,他姓颉。
上山路很陡,乡政府海拔800多米,到该村垂直高度近500米,所以路在石壁上钭钭地上,有的地方只能放下一只脚。路在裸露的树根上和草上过,很滑。同路的还有一位在乡中心学校教书的郑老师,他家也住在这村。知道我们去,他自告奋勇说为我们带路。
越是远离人群的村民越纯朴,越厚道。心中无杂念,一心向善。
郑老师一路不停地提醒我们脚要踏稳再走,慢慢走,路还远。看好路面,草上滑甭踩。
爬了一段长长的陡崖后,路边有一个长小石台。我们边擦汗边歇气。他说我们村人少地多,包谷、洋芋每年收的多,每年都吃不完。有的人家屋里还有三年前的包谷呢,不过这些基本上都喂猪了。喂的猪一头400多斤,四指厚的膘。除了粮食运不下山变成钱,买猪的也怕来。
我问,“每年有人来买猪不?”
他说,“有哇!买猪的也没好办法,路太陡,不好运。每次来买,也没法过秤,也没有这么大的秤,就估计斤头。谈好了价钱,卖猪的人家烧水、杀猪,砍成几十斤重的肉块。然后请几个人背下山,才算完事。”
"那背到山下的运输费是多少钱?来回要一天时间吧。"
他笑了一下说,“哪里还要钱呀,山上人有的是气力,谁不给谁帮个忙呢。”
我和同去的颉支书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走走歇歇,走了4个多小时,看见第一户山林中的人家。这时,地势平缓很多,由于山林树木极广,看不远。他指着林间浓浓的炊烟告诉我们,只要冒烟地方就是一户人家。
山上雾多,一丝丝雾罩在树林上,太阳出来,雾又不见了,只看见近处树叶尖吊着透明的水珠。万木寂静,像一幅巨大的油彩画。
住在城中的人时间久了,慢慢的会产生一种病态,动辄叫累,叫人间不值得。尤以没有承担责任的年轻人为最,仿佛世间的苦他都尝试过,仿佛世间所有的人和事都该为他们让路。他们知道的太少,而又索取太多。一旦达不成心愿,戾气怒生。受点儿委屈,就谈世界薄凉。我们就不懂,他们的底气来自哪里,凭什么就该被宠爱?
生在福中不知感恩戴德热爱生活,有幸生城中不知艰辛劳苦,对世间的认知来自零碎的信息,竟敢叹息人生,竟敢喊叫人生路艰难困苦。不说大了,与这山上村民比较,他们那点不痛不恙的事算什么狗屁事?
山上人家居住并不集中,分散在小山坡山弯里。郑老师把我们领到一家门前。一排土木结构五间正房,左边连接猪圈、鸡圈、牛圈。右边转角房连接一间住房,成尺子拐型。这种建房在乡村极普遍,只是这家正房多,应该是较富的户。
院坝里人多,云支书早在路边等我们,并介绍主家姓龙。龙主家说话鼻音重,握手后连说到屋里坐屋里坐。
原以为龙家在办什么喜事,坐下后才知道因为我们今天要来,村上人很多家都来了人。顿时,我浑身一热。
雾气重新浓罩而来,在房前屋后,天色过早地暗了下来。
屋里围在蜂窝煤炉子坐满了人,这炉子本来是放煤块,但无法运输上来。主家就把碗口粗的硬木柴锯成统一尺寸,整整齐齐堆在屋外,放入炉子长短刚刚好。改装的大肚子炉子火势极好,人们一退再退,围坐的圈很大,屋里很暖和。
山上树密雾多湿气大,每家都有常年烤火习惯。
不通电,夜里用煤油灯照明或者是蜡烛。很早些年是用树林中的松树(结疤处有油脂)块和桐子油(一种能炸油的树上结的果子)点亮。而今天却是电灯在亮,让我们很惊奇。
云支书介绍说,龙家买了个柴油发电机,有贵重客人来了就自己发电,煤油灯怕我们不习惯。山上一年四季来的人很少,上山太不方便了。这么多年虽然信用社的人没来过,但我们村上的人都讲信用,我们贷款该交利息从来没人拖欠过。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到村上来看我们的主任,我们都高兴你来这儿。
屋里静静地,只有云支书一个人在说话。屋外发电机突突突均匀地响着,我心跳地却不均匀。炉子里火很大,炉子是生铁倒的(用模型铸就成几块,然后拼装而成的),火把铁炉肚子烧的通红。茶壶一直冒着热气,水开了一壶又一壶。
支书说了水塘的事,明天吃了早饭再去看,不着急。并告诉大家,信用社支助我们整好用水的塘子,以后下雨天再也不用吃浑泥巴汤了。信用社是我们的大恩人,祖祖辈辈吃不干净的水,就结束了,我们要感谢信用社。今后交利息甭等人家通知了,哪家赶场都相互给带上交了(当年结算利息是一年一结)。
云支书请我说几句,屋里坐的人,门口站的人都在鼓掌。
我说,我来这儿替历届我们乡信用社工作的人道个谦,对不起,我们来的时候太少了,以后会常来走走。二是想说今后凡是需要信用社存款的,货款的,我们保证做到先办你们村的。还有除了工作上的事,私人的事只要是我们能办的都可以找我们,比如找个瓶瓶打醋灌油的,背的东西寄存的都可以找我们。三是一定把村上水塘子需要的二吨水泥弄到位,把水池子彻底整好……
我不记得还说了些啥,只是记得龙主家在掌声里喊饭好了,边吃边说,肯定饿了,走了这么远的路。
颉支书也很激动,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酒,大家都来和我们碰杯。后来听云支书说,你们这些没倒酒的人甭再给敬酒了!他们几个有点高了。龙ⅩX,他们的歇房(睡房)铺盖换的新的吧?
早上渴醒来时,头又大又重。洗了脸坐桌吃饭,才知道已时十点钟了。
村上几人陪着我们一路七八人去看那个水塘子。
一个很大的水塘在坦弯草坪里,大水塘下隔不离有个小水塘。两个水塘边没有树没有石头,今天水没满塘,塘边露出大截黄泥,黄泥沿是成片的草。水上面零星几片小叶,由于水不清不知道多深。灰黄色的水质,看不见底。云支书说大塘是人吃的水,小塘是牛喝的水。
记得另一个乡(也是一个缺水的村子)的大水坑(也叫水窖,就是大一点的水井),坑内是用石块镶嵌起来的,边上还有到底的台阶,下到最深的小水井口边。整个看起来像个大大的水缸,感觉干净些。这儿水塘无遮无挡,风过雨过,叶过灰过,确实很不好。
如果用石头加水泥坐(码成墙壁)个水池子,解决的不是水井的小事,而是人的心病。
大家站在水塘边讨论用料、人力、时间,人人都很兴奋,包括同去的颉支书和郑老师。颉支书脸色从昨晚开始一直泛着光,好像和我一样在办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
一切都很好,单等回去。
始料未及和出乎意料总在人们极度开心的时候光临,下山后我接到电话(那时只有坐机)通知,取消各信用社支助项目,由县联社统一使用……
我怒气甩了电话坐机,坐上班车赶到片区中心机构找领导。领导听我恨声恨气讲完经过,并听完我以辞去主任要挟的狠话。未了说,理解你的难处……
我怒气冲冲返回,一连几天气的吃不下饭。冷静后才想,为什么没有成功说服领导(如今,我依然认为这二吨水泥并不困难,那时信用社就可以正常列支一些费用,中心领导是可以审批的)。现在回想起来,我根本就没有完全说明这件事的重要性,以及这件事不成功会对我们单位,对蔡山岭村村民伤害有多大。是不是考虑另外解决的途径,事情真实存在而且产生的社会效应有多大。只是一味地发脾气,控制不住地发牢骚。年轻不成熟,不理智。领导为什么要面对一个讲不透彻原因的人解决问题呢?
后来,我迅速通知了云支书这件事,当我面对那个充满希望的眼睛,慢慢的变成了失望,我痛心疾首。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支书说,理解你的难处,没事没事。
当我愤愤不平把这件事告诉颉支书,他静静听完我找领导的经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比我年长二十岁)。过去多年,我们依然常在一起,但这道伤疤,他再也没有提起过。
内心愧疚长时间压着我,每到逢场天我就等在单位门口,看见那个村上的人就去解释道谦,但我总会听到他们说不怪你,不怪你,莫事。
后来,领导也没让我辞去职务(我想,大约从那时起,他就看清了我的浅薄了吧)。我只好坚持该村村民办事优先的原则,虽然他们没人责备我,但内疚感沉甸甸压在心头,以致让我后来怕见该村的村民。一年后,我调离家乡,负疚感才略有好转,但始终未消。
如今,山上村民全部搬迁到镇所在地,他们都以经商为业或外出务工为生。但那年的事却没有因他们环境变化而让我得以解脱。也许他们早已忘却了,但我却始终至今都没有翻过了这道坎。
假若时间可以倒流,或许事情可以办成,或者不会先承诺再办事,让尴尬局面出现。
时间无情不会让我重新来过。但因这件事让我知道,事不会按自己所期望那样发展,更明白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有的过往都会记录一个人一生的成败,也会教会我们重新调整自己的处事方法。
愿家乡越来越好,更愿走下山来的他们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