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
北方滨海小城的六月初,可以说是一年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微风习习,晴天多,即便下雨也是小雨,更不会连绵。上午九点,85周岁的付老太太在自家二楼的阳台上浇完花,望向楼下绿叶繁茂、鲜花盛开的小花园,凉亭的方凳上已经坐了好几位老人,但没发现有和她投脾气的。她本打算下楼溜达一圈儿晒晒太阳的,但实在不愿意违心地跟话不投机的人打招呼、客套,再说这次病愈后自己的听力更差了,所以决定午休后再说。老太太蹒跚地走回北面的大客厅,由于腰椎间盘突出比较严重,一条腿无力不说还不太服从大脑支配,外出必须拄拐杖。她打开了电视机,把音量调大,若大的房子只有自己,不用担心影响别人。老太太不追剧,喜欢教育和养生频道。
住家保姆前两天辞工了,她暂时不想雇了。老伴儿去世快20年了,近几年来,她时断时续地雇过几个保姆,每次都是在有病出院后,没有一个能干上三个月的,有的不到一个星期就走了。她从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坚守着自己的原则:我花钱雇人,那就得顺着我;我就是直率的脾气,有话不能憋着,就事论事,不干拉倒。付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吃了几颗坚果,慢慢起身,关掉电视,给自己泡了杯绿茶,戴上老花镜开始看报纸,时不时地趴在茶几上拿笔在报纸空白处写几个字。她退休前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卫生所的护士,中级职称,护士学校科班出身,算是个知识分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太太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表——十点半了,又看了一眼右手沙发侧边桌子上安安静静的固定电话和新换的智能手机,有点落寞。付老太太有一儿一女,女儿婚后一直在外地,前几年定居国外了,一年能回来几天看看她,现在一周会和她视频一下。今年受这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影响,回来遥遥无期,前两天刚视频过。儿子是个普通工人,还没退休,工作单位离得远,还经常出差;儿媳早退休了,但得帮着女儿带孩子,还要去和姐妹们排班轮流照顾自己瘫痪在床的亲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好在儿子、儿媳、老伴儿和她原来都是一个单位的,所以分到了同一个小区的经济适用住房,来往比较方便。想到孙女和精灵古怪的重孙,付老太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耳边不禁响起孩子稚嫩的童音——“太姥姥好”。孙女一家住的离她比较远,但基本每个周末都会来看看她,孙女是她和老伴儿亲手帮着带大的,所以和她感情比较好。周末中午,儿子、孙女两家人都在她这儿吃饭,这套120多平方米的房子立刻热闹、拥挤、凌乱起来。一向喜欢清净、有固定的作息规律的她,近些年竟开始期盼这忙乱的一天了。
想到这儿,付老太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严格讲这套房子已经不属于她了。 两年前,她大病出院后,正好女儿一家回国,想到自己与刚与死亡擦肩而过,便召开了家庭会议,陈述了三件事:一、坚决不过度医疗,减轻痛苦即可;所有人没必要哭哭啼啼,丧葬过后再通知亲戚朋友。二、现在手里的存款扣除住院应急的,平分给孙女和外孙子,房子将来由女儿和儿子共同继承。三、自己的退休金用于自己的日常开销,即便雇保姆也是绰绰有余的。女儿和外孙子当即表示不要,儿子也表示不要。最后她只好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稳定职业的孙女:你得到的是所有家人赠与你的,不仅是奶奶。没几个月,孙女找她商量说孩子上学想择校,要求房子过户。房子过户虽然是早晚的事儿,现在过户还能免去很多麻烦,老太太能想通,但是绝对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钟表时针已经指向11了,一般没有保姆的情况下,儿媳妇这时应该来她这儿做饭,然后一起吃,再帮着简单地收拾一下卫生。今天晚了。其实老太太现在自己做饭没问题。这次保姆辞工后,当付老太太说先不想雇人时,儿媳不太高兴,说是晚上让她一个人睡觉不太放心。她明白儿媳心里那点“小九九”,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总的说来,儿媳妇还算不错,算计也是因为家庭负担重——自己退休金少,丈夫没啥本事,挣钱太少不说还不爱做家务。付老太知道女儿和外孙子对金钱的大度是建立在女婿雄厚的经济基础之上的。老太太起身给儿媳妇打了两次电话,对方都没有接听,她转身走向厨房,看着冰箱里的菜有点犹豫不决,自己也吃不了多少,准备了如果儿媳不想吃,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也不愉快,好在这时门响了。强势了一辈子的付老太太不得不承自己的衰老——不知不觉中开始看晚辈的脸色行事了。儿媳直奔厨房而来,付老太本想问问怎么不接电话,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慢慢走回客厅,等着儿媳做好饭一起吃。
午饭后,儿媳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就走了,付老太太开始午休,其实根本睡不着,就是躺会儿。她想着等太阳不那么毒了,就下楼溜达溜达,晚饭也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和儿媳一起回来吃,儿子出差今天下午应该回来……不管来不来吃饭,儿子出差回来总会过来看她一眼的。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应该算得上岁月静好,付老太太最近常想起老伴儿——年轻时的帅气,临走前的痛苦不与舍……血糖血脂血压都高的自己比他多活了这么多年,觉得足够了,应该去陪他了,好像并不太恐惧,也没有啥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