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浩荡

入秋以来连阴多雨，院子里的桂花迟迟不开，过了中秋，直到国庆前夕才突然绽放，枝桠间花球累累。听说草木也有情，它们会对经常照料自己的人产生情感，我的桂花定是有意延期开放的，好让我这个“侍者”美美的享受这个难得的金秋假日。

这株桂花树是这栋房屋的旧主人亲手种植，“芳龄”三十出头，正值树木的妙龄。自从买下这栋房屋，这棵桂花树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我的花儿”了。一直认为，百花丛里，牡丹只能称为“国色”，众香国里，“天香”却非桂花莫属。“国色”和“天香”都是花中绝品，有机会零距离欣赏亲近它们则是我的幸运；在亲自侍候照料它们的过程里，我也发现了更多的美。

秋天的风物格外萧疏洒脱，疏云淡月、长空唳雁、寒山瘦水，一切都高远豁达，简洁俊逸。桂花开在秋风里，也携带了秋的气质。这本不是娇艳养眼的花，细碎的花朵，清淡之中透露一点温存与雅致。谈不上倾国倾城，自然不会让人惊艳，就连长着“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的画家也几乎不以它入画。

然而，素净的外表难掩满腹天香，深厚的的底蕴却叫它禁得起反复欣赏和品味，而且越品越叫人沉醉。桂花的芳香清、正、寒，细细闻来还有点草木气息。当爽利的秋风利落的穿过疏林，天地间仿佛都充盈着清正持久的寒香，叫人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浩然正气”、“荡气回肠”、“起伏跌宕”之类词语。

桂花属于那种“不开则已，一开就不可收拾”的花。桂花怒放可不是随心所欲放浪形骸的轻佻之举，它精心挑选晴好的天气，庄严慎重的宣告绽放，然后就没有算计毫无保留托出全部心香，风重霜浓长夜寂寥，也无畏的坚守同样的姿态。

倘若阴雨绵绵，它就惜花如金，谨慎地裹紧花瓣，耐心的等待时机。它们不是只会一味克制自己的苦行僧，而是活得明白的谦谦君子，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欲望，知道大取大舍，让自己在最适合的时候，用最正当的方式绽放自己的生命力。不是无情，而是纯情，不是吝惜，而是珍惜，这才是至情至性。

这是开时不遗余力，落也轰轰烈烈的花。整个花期里，这边刚刚扫掉满地落花，那边又是落花满地。因为不忍心践踏落花，于是就一遍一遍扫起她们，然后找处干净安宁的地方，让她们静静的睡去。没有黛玉葬花时的自伤自怜，完全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怜惜，不忍心让这些芬芳的精灵和垃圾为伴。

因为有这株桂花树，我就经常幻想着方正院门是圆圆的月亮门，这样就会有广寒宫的意境，进出此门的人也会多了点绝俗韵味。然而，幻想终归是幻想，即使“天香”萦绕，推开门来还是人间烟火的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

每年都要采摘新鲜的桂花制作食品。在玻璃瓶里一层桂花一层糖的码起来，然后密闭发酵一段时间，香甜的桂花糖就制作好了，做点心包元宵都非常香甜。年年都会特地为父亲制作几瓶的冰糖桂花酒，将新鲜的桂花浸在密闭的白酒里，过一段时间酒变成赤金色，酒中的桂花，保持原状，经年不腐，似乎永生。转动玻璃酒瓶，无数赤金色的花朵流转旋舞。秀色醉人，滴酒未沾，人也会有些许醉意。

因为有了桂花，在树下洗衣服洗菜淘米等琐事也成了享受。枝叶披拂下来，像一柄撑开的伞，迎着阳光仰视，明艳夺目的绿色在枝头闪烁不定。一朵朵明亮的光圈颤动着洒下来，菜盆里明漪荡漾，不时有桂花落在洗菜盆里、落在洗好的菜蔬衣服上，人间烟火仿佛也沾染了世外天香。

经常有小鸟落在枝头，叶茂花繁，遮住树下的人，它们就认为闲花满院空无人，于是就放心大胆的在树梢卿卿我我打情骂俏，摇落了更多的花。不忍心打搅它们，我就屏息凝神悄悄做自己的事。有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响动，那些爱人们才突然噤声，然后突然展开翅膀狼狈地飞走，要不是羽毛遮颜，它们是不是已经羞红了脸？

心上无事时，世界远去，自己虚化。那个蛰伏的小小的自我悄悄溜了出来，她有时哼唱从心里自由流泻而出的旋律，或者和那个正在洗衣洗菜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从小就喜欢自言自语，有人说这是灵魂寂寞了在寻找伴侣，也有人说自己总是和自己说话的人永远不会寂寞，因为自己和灵魂彼此已经有了最忠实的倾听者和倾诉者。香风眷眷，落花簌簌，疏影暗移，物我两忘，不知不觉已到正午，才恍然警悟：这样对待时光太过于奢侈！

晴好的天气里，在树下铺开床单，和孩子一起摇晃树干，花雨簌簌，床单上很快堆积起薄薄的一层，头发上衣服上沾满花朵，此情此景就是“丝路花雨”图，图里没有翩翩飞天，却有个可爱的天使一边叫着妈妈，一边在簌簌的花雨里蹦跳舞蹈，仰着脸张开双手接着落花。

桂花晒干之后，制作花茶后还剩下许多，孩子就跑去把去年装的桂花枕抱来，叫我更换成新鲜的干桂花。去年的桂花早已被碾成细细的略带香味的暗褐色碎末，是名副其实的“香尘”。捧起那些细小的花朵，把香囊装满，然后把桂花枕整理好，交给叽叽喳喳的孩子，告诉她：枕着它，梦也会香的。

烟火人间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里虽然也自有滋味，但年年岁岁总相似，让人多少有点倦怠。我想让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里也混合清幽的花香，让寻常生活稍稍有点不同。古人说“平时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生活里岂止是“才有梅花便不同？”“艺术”、“爱情”、“信念”、“理想”都是“窗前的梅花”啊！

是这些“窗前梅花”赋予寻常的生活不同的意义，让生活充满了别样的美。但无论你赋予生活以何种意义，也从未曾脱离生活的范畴。生活的外延有多么宽泛，美的外延就有多么宽泛。我曾经也坚信“艺术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论断，而如今我才明白艺术也只是生活，不只是“墙上挂的”、“书里印的”、“架上陈列的”。没必要苛求生活处处精彩，但我们却可以把生活处理的艺术化和精神化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让生命透出点点光彩来。庆幸的是，生活里的美好处处可见，只要你愿意去发现。

这般想着，便越发觉天地可亲，流年沉香，苒苒物华都那般可爱可喜。只愿我能把自己感受到的所有生活之美都酿成一觞醇酒，供今生慢慢品尝。

（原创作者：我是朱颜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