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那一棵凤凰树
隔山隔水,我总是看见了家门口那一棵凤凰树了。
秋渐见深了,气爽云层低。几年的漂泊,似乎平添了几许厚重与苍凉。每年的金秋十月,不经意间总给归途送来了淡淡的喜庆气息。可是,多少“近乡情更怯”的微妙心绪总萦绕心头。每次走进成片砖瓦房的村子,便油然而生一种亲切和恬淡。
在久远的记忆里,故乡就像远离喧嚣的世外桃园,风轻云淡,海风潮湿,牧笛飘荡,渔歌唱晚。日起日落,田野空旷,暮霭沉沉,给人以远古时代的恬静淡雅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久在他乡,对生我养的那一个小小的村落,总怀着一种凄迷而又温馨的情愫。
我贪婪地呼吸着海那边送过来的阵阵温潮新鲜的空气。我惬意地走在进村的小街上,一路上迎面过来几个乡民,不管是熟悉还是陌生的,总是脸上闪出一丝惊讶而友善的光芒。
我在想,母亲对我的归来会不会感到意外。每次归来,总喜欢静静地坐在母亲的身边,除了问问母亲的身体,还有起居饮食等方面,其实也没有说什么话。我就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凝视着母亲的满头白发,心里总有着浓浓的愧疚之情。每次来去匆匆,也没有好好地陪伴母亲说说话。回家的感觉是复杂的,我不清楚,那个站在久远岁月里的孤单身影,面对远出求学的儿子,是否还依然飘忽于悠悠的风里云里?
家在一条悠悠小巷里,我步履沉重地走进去。小巷依然悠悠,绵远无尽。我曾经背着书包,或者骑着自行车,从小巷深处的家出发,又在母亲飘落的眼眸里归来。我已经习惯母亲那一种深沉迷茫的眼神。而我,就是在那种眼神里长大,上学,成家,工作,以至不知道重复多少次的离家与归来。
母亲喜欢静静地坐在一个靠椅上,抬起一双迷离深邃的眸子,望着村北的天空。我想,母亲也许在怀想一个神秘的美好梦想。自从我外出工作之后,母亲就养成这种习惯了。村南的海风,村北的天空,刹那间都在母亲的眼里成了她一生的所有风景。
古朴的屋檐下,清爽的凤凰浓阴里,燕子呢喃的语丝,丝丝缠绕着我凄迷的心。而屋檐上鹌鹑清脆的鸣叫,一样脉动我盼归的情。那一个鲜活的画面,永存于我心灵深处,它就像故乡的水,故乡的风,传递着无言的气息。多少年以前,父亲总喜欢搬过一只靠椅,半躺在门口那快一丈见方的空地上纳凉。母亲忙完家务之后,也经常坐在父亲的身边。母亲总跟父亲唠叨着孩子们的事情,或者是田里的农活。然后,她就叫着父亲的名字,也许是盛夏总让人倍感慵懒,父亲有时可能疲倦了,没有应声。之后,母亲就会把父亲从睡梦里唤醒,拿起一支用细铁丝打磨成的耳勺,轻轻地在父亲的耳朵里掏着。耳勺很光滑,岁月已经把它磨得银光闪闪,精致无比。而此时,父亲就点燃一支烟,一口一口地吸着,脸上浮现出很惬意很舒畅的表情。母亲被烟呛地咳嗽了起来,嘴里不断地唠叨着:“让你少一些烟,你都当什么呀,没烟抽还可以,没饭吃看你怎么活?……”父亲也没有什么不快,只是瞧着母亲,有些不安地说:“你呀,小心点……”而后,父亲就在母亲轻柔的动作下,沉入了梦想。多年以后地今天,我难忘那夏季的风,父亲的午眠,以及母亲的如花般的言语。
还记得父亲即将离开我们的时候,母亲悲痛欲绝。有一天,母亲突然跪在父亲的病榻前,用那一支似乎已长满锈色的耳勺,轻轻地替父亲挖耳朵。母亲眼里再没有泪花,只是握着耳勺的手微微在颤抖。我看见,父亲脸盘上那很痛苦很凄迷的表情,在渐渐地消退,直至最后消失。父亲含糊地说着话,母亲一直在点头,但始终没有泪花。我听不清楚父亲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母亲一定听得懂从父亲干瘪苍白的双唇里挤出来的只言片语。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只看见,空中漂浮着的一朵莲花,在昏暗的房间里,绽放着无比圣洁的光芒。
这一条悠悠小巷,从古代的某一个时辰开始延伸,任凭南来北往的风穿梭而过。它是这个小村落的动脉,古朴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流动着乡民们对生活的无限遐思,也流走了他们编织已久的彩色之梦。
在母亲眼里,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也许还像当初在襁褓里的婴孩一样。母亲依然那样絮絮叨叨,没有歇嘴的时候。说不尽的话题,还是生活、身体、工作,再说天气变了,冷暖你要注意加衣。我似乎感觉,母亲那一句一句的话,宛如一阵阵悦耳的和弦,听在心里,总会荡起圈圈的涟漪。
多少年以前,坐在街头巷尾的石墩上,摇着大蒲扇,在纳凉闲聊的,是我的祖母和邻居的老阿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时光已经敛没了她们的身影,现在,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母亲,以及不断从屋檐上空漂浮而过的白云。
小巷里,流逝的不是岁月的叶片,而是人世无尽的光影。在朦胧光影里,我看见了一个从海那边掠过的迷梦般的鸥影。也许,时光没有给我们镌刻下多少痕迹,但在光与影流转中依然闪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定是永生难灭的花絮,任世纪风流,人事云逝。
走在空荡荡的小巷里,聆听遥远时代的记忆。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某一个日子里,是否还重复演奏着我今天久唱不绝的古老歌谣?
秋来秋又去,家门口的那一棵凤凰树,繁茂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