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者

做梦的人们，见闻许多大事。在梦里，人们过着一种与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生活。我相信梦，自己却不是梦者。——爱斯基摩歌谣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件事、有一个人一直印刻在我心里，直到现在都挥之不去。有一次已经放学了吧，那天是轮到我值日打扫卫生。当时，学校的那个疯老头走进教室来，冲我笑了笑。我经常看到他，却从来不曾理会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觉得他就是个疯子，时好时坏，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学校谋了个事——负责校内外清洁卫生。

他当时大概五六十多岁的年纪，或许年轻或许更老一些。可是，在一个小孩的眼里，大人总是比较老的。印象中，他是中等偏高的身材，略显魁梧;国字脸型刻满了皱纹，冬天的时候常披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他曾经参加过战争，还有关于他曾经的一些经历……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些都是雁过无痕的道听途说罢了，只是竟是留下了很模糊的记忆……

那天，他兀自走进教室，冲我笑了一下，然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来了一串文字：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字体遒劲有力，挥洒自如。那一串字在我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自此，我觉得他并不是一个疯老头那么简单。虽然我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是能说出写下这串字的人，我觉得了不起。

他招手让我过去。我忘记了他当时对我说了些什么，或者告诫我一些什么。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 。以后，在学校碰到他，我都会跟他打招呼，他给我讲了一些他的经历：他读过很多的书，参加过战争，立下一些功劳，身上还带着哪些勋章……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他的几个儿子都不赡养他……他没有那种苦大仇深地怨天尤人，他一如既往地诉说，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一个疯老头，对着一个小女孩，仿佛在讲述一件很遥远的故事。后来小女孩小学毕业了，也没了那个疯老头的消息……

这些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忘记这个老人，和他在黑板上写下的那串文字。他经历了些什么事?他想告诉我些什么?……我再无从知道。我也从他那一串文字里走过来，开始继续生命的轮回。

那个年代的人，似乎都蒙着一层神秘感，正如那个年代的事，也是笼罩着淡淡的诡异——

看着坟头上的花圈，是不能说好看的;脚下要是不小心踩到蛇皮，要赶紧去水里洗脚;晚上讲鬼故事时，脚是不能放在地上的，据说这样鬼是听得到的……诸如此种，很多很多的禁忌让我的童年过得胆战心惊，惟恐稍有不慎，就被“诅咒”。可是，再惊恐，毕竟这些只是传说，远远不及那些生活中出现的恐慌。

有一次是打预防针，是小学几年级的事记不清了。当时，恐惧笼罩每个学校、村庄，每个孩子都徘徊在上学路上，不敢踏进学校，感觉那隐隐的三层楼校舍就是一个魔鬼屋。一传十 十传百，每个人都说学校有人打预防针，抓到谁就打，打在肚脐眼上，打完以后会怎样……我是不太清楚了，反之就是很可怕的后果。当时，大家都不去上学了，真的是没去上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流言会这么可怕，后来又是怎么平息下去的，我是已不知道了。但是，当时真的是被吓了个半死。

再一次就是捡钱。那段时间，地上突然无缘无故地出现了很多很多钱，一路上随处可见。流言说，这些钱都是魔鬼撒下来的，故意让贪婪的人拾取，最后摄走他的灵魂。小孩子都要穿上红色衣服……这又是一段被笼罩的经历。不知道怎么发生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后来怎么平息的……完全不知道。像穿堂里突然刮起的一阵阴风，让人毛骨悚然，随后就没了踪影。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人怪事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也或许是小学六年的时间足以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烙下印记。所以，那有着高大笔直冷杉林的三层楼校舍，不期然地频频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向我一再提及当年的纷纷扰扰：那起风时地面卷起的漩涡，曾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掀起一场关于来自地狱的威慑;那结伴归家的路上，撒下一串串的银铃般笑声以及交头接耳的捕风捉影……我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就该是这样子的：各种奇怪的人，各种奇怪的事，自然地发生着，自然地消亡了。怀着某种敬畏，怀着某种忐忑，不经意地就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