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县鼓场中学——王云贵:义塾(连载)
人们发现她肚子有点“胖”了,说富人家生活好就是不一样,其实她知道已经怀孕四个月,听到议论,她决定找镇长商量善后。在那间库房里,她说了怀孕的事叫他拿主意,他说干脆我公开娶你做小,生娃娃就名正言顺了。她说绝对要不得,窦山灵魂在天上看着呢,我要做顶天立地的淑女,不能背叛他的家业子女再嫁,成天和你大女人吵吵闹闹我不干。镇长无心再亲昵,抚着她的肚子想主意,窦婶说打掉算了,说着暗暗窥视他反应,镇长忙说要不得要不得,一来我到现在还没儿子,大老婆只生了一个丫头就没动静了,现在好不容易怀了一个,二来你的身体要遭多大的罪?我心疼,两全其美的是投奔远处亲戚,生了后我悄悄抱孩子回家,对外人说从逃荒人那里捡的。窦婶点点头,说我两个女儿窦茵窦雪都在城里,百里之外,我去那里叫她们安排一个隐秘房间住下,你要负责送衣服钱粮来养我,按时把娃娃抱走。镇长欣喜地搂着窦婶吻舔,从眼吻到腹,嘴里喃喃轻唤,你真聪明就听你的,我一定服侍好你,我的陇氏我的乖乖……
第二天,窦婶把管理事务托给管家,就雇了滑竿去城里女儿家了,镇长按约定在预定地点等候,按时送东西通信息。这期间镇长依然一月两月来一次,煞有介事说县长叫我视察教学,行迹如常滴水不漏,人们没有看出疑点。很多陌生人夜间多次来义塾秘密集会,私塾先生列席会议,确定游击队转移川东的决策,私塾先生父子留守义塾,负责秘密联络。半年后窦婶回来时,生产教学依旧,大家发现窦婶消瘦了苍白了,像生了一场大病,大家猜测是生意旅途劳顿。几天后镇长来“视察”,并向大家“报喜”说他家刚捡了一个男孩,逃荒的人丢的,还感慨说时事维艰孩子遭罪呀。窦婶又“气冲冲”去了那间库房,不过悄悄揣了避孕药。
窦婶竟然主动去镇长家串门,十天半月一次,她说是去“商量”义塾大事,但是镇长每次都叫抱出“新捡”的孩子让窦婶看,是个胖嘟嘟的漂亮男婴,窦婶看得很贪婪很慈爱,乳房胀得要流出来,毕竟她喂了男孩两个月,那奶水止不住啊。
义塾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迎来送往,这一方水土靓丽顽强的杜鹃花,撑过一个个冬夏,撑过一个个寒暑,熬过一程程风霜,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几度花开花落,在朗朗书声凤凰涅槃中几度浴火几度重生,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农闲时节,一次次爬上高岗伫立,极目魏巍乌蒙眺望雄关漫道,梦幻般地念念叨叨……刚硬的山风一年年吹拂她的鬓发,吹出了根根银丝,眼角有了鱼尾纹,然而杜鹃年年红,征人久不归,她柔媚的双目渐渐变得像山风一样刚硬。光阴荏苒,红颜老去。当杜鹃山的花海再度繁荣时,1950年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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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隆隆炮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远山草绿了花开了,苍天变着色调,山村里人心惶惶。这时私塾先生和镇长都死了,先生儿子继续任管家,镇长的家人与其他乡绅纷纷逃亡,窦婶的心里也惴惴不安。这天艳阳高照燕子呢喃,天光云影徘徊流连,门前杉树上两只喜鹊一大早就假假假地闹着,中午那只雪白土狗一阵狂吠,窦婶闻声出来观望,白狗已摇着尾巴迎客。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一行穿黄军装的人骑马奔来,前面滚鞍下马的两个女兵高声喊嘎婆,窦婶才认出是自己的外孙女——李烨、王馨。外孙女介绍后面下马的一个瘦高军人,说这是解放军派来的县委书记,我们也参加了解放军工作队。解放军?窦婶不懂。
县委书记笑笑说,我们就是当年在你家住过的红军,我是山后苗寨的小赵,在你家义塾读过书,我家的马还给你们驮过酒驮过盐呢,和窦福同一年跟红军走的。窦婶恍然大悟,听小赵是苗族,想起彝苗的争田械斗,她眉毛快速跳荡几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很快又惊喜急切地问:天——菩萨啊——幺们、终于平安回来了……那……我家窦福呢?县委书记干咳一声脸色凝重起来,扭头看看王馨姐妹,两人沉重地低下头,窦婶的心冰凉地一点一点往下沉,她已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是不相信地望着县委书记,希望自己感觉错误。那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要把县委书记的身上盯个洞,取出一样意外的东西来,县委书记被看得心里直发虚,沉吟良久,才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双手递给窦婶。
窦婶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相片,窦福!窦婶失声喊道。上面的窦福颧骨高了脸瘦了,更显得铁骨铮铮,满足地微笑着站在一排窑洞前,泛白的底色背景、灰色显黑的军装,明明白白一目了然,窦婶却眼神不好似的,眼睛几乎触到相片上如饥似渴地浏览,仿佛饥渴好学的学生得到宝书,生怕漏掉字面的一点一滴,看完正面又余兴未已地翻看背面,双手在相片的前后上下轻轻抚摸。屋里一时间鸦雀无声,面面相觑的人们默默看着窦婶的反应,仿佛一个世纪之后,窦婶缓缓抬起头贪心不足地问,还——有不得?窦福……现在……好不好?县委书记看看王馨姐妹,王馨她们又看看县委书记,李烨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两张纸递给外婆,窦婶打开一看,每张有几行字一个公章,窦婶正着看不懂,又倒过来看更不懂,最后书记扶窦婶坐下,才沉痛地告诉她:
除了这张相片,还有这两份是阵亡通知书和烈士家属证明书,窦福……已经……牺牲了。虽在预料之中,窦婶还是忍不住霍地站起又颓然坐下,呆了半晌才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想想那些寒冬腊月还穿着草鞋破衣的红军,又想想窦福从小那胖嘟嘟的样子,拉着自己的手走村串寨,从学堂回来胖手上戒尺的累累伤痕……这娃娃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啊,想起这些窦婶哭得天昏地暗,王馨姐妹俩轮番劝慰,劝着劝着,连她们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她们没见过舅舅,是受外婆受的感染,哭了好一阵,窦婶才停住询问窦福牺牲的经过。
县委书记叹息说,可惜了啊,窦福可是个文武全才,他是红军北上抗日时偷偷跟在后面跑的,招兵时师长给各征兵处打了招呼,不给窦福报名,窦福处处碰壁灰溜溜回家。长征时他死皮赖脸跟着队伍,师长几次赶他回来,说窦婶只有你这个长子,回去帮她支撑门户,在当地做地下工作也是革命。他当面答应,一转眼他又不远不近地跟着,过了镇雄快渡金沙江时,师长才发现他还跟着队伍,没办法,师长让他做警卫员,偶尔当文化教员。耍刀操枪他一看就会,他跟师长学了一手好刀法,后来下到新编独立团手枪排,先当班长后当排长,既是全团闻名的神枪手,又是文化教员。他能帮团长写标语、看地图制定作战方案;过天险腊子口的时候,手枪排是突击队,窦福三枪就干掉敌人的三个机枪手,掩护突击队打开通路。开辟大青山根据地时,他是骑兵连连长,那天骑兵连遭到日军围攻,他率先纵马挥刀冲向敌人兵力薄弱的北边防线,看到骁勇的连长冲锋在前,全连战士发出狼一样凄厉瘆人的怒吼跟着跃马挥刀,一个个鬼子倒在战士们刀下,不少战士也牺牲在突围路上,撕开鬼子的缺口杀出一条血路后,大部分战士顺利突围,他发现断后的几个战士还被敌人包围着,又反身杀回,与鬼子少佐狭路相逢,少佐的军刀刺进他的腹部,趁鬼子无法抽刀回防的空档,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一刀砍下少佐的人头,与鬼子同归于尽……后来打扫战场,窦福的遗体上就找到这张细心包裹的相片,抽调我为南下干部时,组织上特意把这张相片交给我,让我一定找到白杨林交给窦婶,婶子,阵亡通知书是当年八路军120师发的,烈属证明书是我们县委发的,以后年年有财政补助。说着说着,赵书记的眼泪也下来了。“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窦婶想起窦福挨戒尺时她偶然记下的诗句,以前她不懂,现在,她懂了。懂了的窦婶只能唏嘘落泪,她轻抚着阵亡通知书、相片,用衣袖不断地擦,仿佛要擦亮一个鲜活的生命。
招待赵书记吃饭后,王馨悄悄把外婆拉到卧室,动员她赶快把大量田土无偿送人,留个头十亩地够生活就行了,以前向佃户要的地租债券全部烧毁取消。这——这——要得啊?一家人的吃穿、还有私塾的开支呢。窦婶疑惑地说。王馨对着她耳朵耳语一阵,表姐李烨也不时帮腔,说母亲、爷爷已经把店铺上报政府,准备交公,我们了解政策,社会要变革,以前幺舅悄悄给我们讲过,窦婶犹犹豫豫点点头。这时赵书记吃完饭走过来,祖孙三人便停下来招呼县委书记,闲聊一阵,王馨表姐妹留下,赵书记一行上马离去。
第二天,王馨姐妹走村串寨发动群众,组建土改工作队;窦婶挨家挨户向佃农宣布送地废债的事,秘密嘱咐他们帮帮忙,一口咬定这些地十年前就变卖给他们。她平素为人宽厚口碑极好,能方便别人她尽量方便,这回送土地废租债,佃户们更加感激涕零,所嘱之言无不应允。土改工作队很快组建起来,大部分成员是当年义塾学子窦氏门生,王馨母亲姨妈的师弟,她们没费口舌一说就通,少部分是与管家先生潜伏多年的地下党,还组建了一支40多人的民兵武装。工作队员们丈量土地时,悄悄一合计,就毫不犹豫把窦婶划成富裕中农。分完土地斗争地主时,土豪劣绅们不服,一起打报告说窦婶也应划成地主。县委书记听说后,决定亲自去白杨林,根据土改清匪反霸掌握的情况,召开群众大会,给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天是节气谷雨,天阴沉沉的显得很庄严,几只乌鸦、麻雀在义塾前面杨树上转动脑袋东张西望,无言地等待着,中午一阵微寒的清风刮过,县委书记带着两个警卫员,骑马来到义塾院坝里,石院坝里已聚集了男女老少两三百群众,土改工作队已提前通知去义塾开会,县老爷亲自到偏僻山村训话,他们从没经历过,以前镇长来义塾视察,说是县长派他来,是真是假鬼晓得,没见过,今天县官真来了,大家就好奇地早早来到会场。
窦婶家大门口条石檐坎上摆置两张饭桌,赵书记警卫员往桌后一坐,四个民兵持枪往台上一站,主席台就搭好了。赵书记叫工作队带五个戴纸敷高帽的地主分子来台上站成一排,其中有老镇长的胖老婆。赵书记叫工作队长宣布这些人的财产,然后叫出窦婶坐到台上说,这些戴高帽的人揭发窦婶也是土地大户,应该划成地主,下边乡亲们的意见呢?刚才注意听讲的农民吵吵嚷嚷起来,有的说她家确是大户,有的说人家仁义办学,已经没有结余财产了。等吵嚷声渐渐平息,赵书记叫出那些得到窦婶土地的农民上台,将地主们检举的各处地产一一询问,他们说窦婶办学急需用钱,就把土地便宜变卖给他们。赵书记又让工作队报告丈量土地的情况,他们翻开账簿高声宣读,说窦婶现有水田五亩、坡地六亩二分、山林二亩三分,仅够每年生活开支。
县委书记缓缓站起说,乡亲们,你们听见了吗?说窦婶是地主,这是诬告,天理难容啊!窦婶兴办义塾,已经散尽家财一贫如洗,这些戴高帽的地主豪绅,眼看一个弱女子辛苦办学,他们除了欺压你们穷人,谁出过一分钱一份力?他们为富不仁还要诬陷,他们还是人吗?下边群众怒吼起来,台上地主们胆战心惊。赵书记挥手让大家平静下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说:
乡亲们!我们做人要凭良心啊,一个旧时代的妇道人家,能散尽家财兴办义学教化一方,在座的七尺男儿谁能做到?她家没人读书了,私塾先生的工钱照付,我就是义塾学子,你们很多人在义塾读过书,窦婶出钱出教室,刁难过你们吗?你们凭良心说说,窦婶对你们好不好?像不像台上这些土豪劣绅?现在不要说她已家无余财,纵有良田千顷,我们忍心将她划成地主吗?何况中农前面还有客观的富裕二字?说她富裕难道不对吗?群众沉默一瞬间,便齐声高呼:对,不能!不能!那声音像滚过的春雷,天空的风云呼呼有声加快了节奏,窦婶激动得嘴唇颤动抽泣起来。县委书记慷慨陈词:
窦婶,是这里文化的先驱,是这方水土文明的母亲!我们向她致敬!台下掌声经久不息,窦婶感动得连连鞠躬不断抹泪。县委书记往下按按双手,让掌声平息下来以后,又郑重宣布:
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