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篇日记
2012年10月8日 周一 阴
假期结束,我带着难以言明的心情返校。
十月八日,人稍稍回转过来,这才给爸妈发去道歉的短信。
九月三十日回家,到十月四日返校。这期间,与父母的会面是以冰冷结束的。
三十日在回家的火车上,十分兴奋,抑制不住回家的激动渴望。火车晚点,到中午十二点半才到家。一出站,在人群中搜寻他们的身影,发现他们没来接我,心里有一点点失望。上到楼梯口时,见爸爸等在门外,又赶紧将风尘仆仆的扑克牌脸换成秀牙花子的大大的笑脸,并大声招呼:“爸妈!”
进门后,才发现表哥一家来了。表哥比我妈妈的年龄还大,但我一股脑“哥哥嫂嫂”全喊出来了,众人猝不及防,以至于表哥儿子都不知该如何称呼我(表哥的儿子比我年纪大)。
饭菜与往常无异,可我却吃出了久别重逢的味道,加上作为一枚吃货,我分外幸福。送走客人,爸妈照常午睡,空间顿时安静下来,我一个人幸福得四处小转,在天台左右瞅瞅,听着心爱的歌,吃着桃酥饼,喝着苹果汁?心中既有回家的喜悦,也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新生不知天高地厚的优越感而带来的洋洋自得。整个下午都在满满的幸福中度过,转折发生在晚上,就像一粒包装的药丸,当表面的糖衣化去,里面的苦味才渐渐蔓延开来,深入骨髓。
晚上,母亲说最好去表哥家回礼。带着烟消云散的饥饿,我们全新出发。母亲依旧常态,酒桌上,沉浸在风头当年盛的光辉岁月,还不时将一些夸大的溢美之词加诸在我身上,我如坐针毡。往后岁月,我曾趁机提醒母亲,不该在外人面前吹嘘我以助长她的虚荣,但母亲解释:男人在外打拼,有自己的事业,女人辛苦持家,丈夫和孩子就是自己的事业,当丈夫让自己失望,孩子就成了一个女人唯一的骄傲,夸奖孩子就成了一种自然的本能的流露,这是无法控制的,就像一个男人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新买的名车。我理解了母亲。但在当时,我还是不能适应母亲这种行为,因而在餐桌上只是沉默不语,以示反抗,这在外人看来,就成了一种不知不觉的清高。
饭后,和表哥的儿子聊天。这才发现与往日印象中的他大相径庭,他变得内向,寡言,害羞,我敏感地发觉他不敢直视我,甚至在我面前似乎有了一种原罪般的自卑。彼此话题很难接轨,但我极力掩饰,对他所谈论的话题故意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予以积极回应,为着不伤害一个年轻男孩的自尊,虽然我知道我所做的乃沧海一粟。
我离开时,他一个人在家开着台灯,背影拉得老长,他过早地拥有了所谓的自知之明:自己是让父母操心和心碎的失业者,是无奈的待业者。这本应是一个神采飞扬的俊朗少年,但因为种种,提前有了中年危机的惶恐不安。这份不安也感染了我,我带着隐形的焦虑离开,前往教堂。
陪母亲在教堂做完礼拜,夜已如浓墨,黑得化不开。我拦不到车,因为反光的缘故,我看不清出租车镜前是否打了“空车”的标志。母亲是高度近视眼,在寒风中,缩着身子,紧抓外套,蜷缩着双手,在街上乱跑,睁着惊恐的双眼:“咦?坐不到车了吗?怎么会没车呢?”我第一次见母亲这样。
“我们去坐公交。”我没好气地说。
“不了,要是迷路怎么办?”
寒风吹起我的乱发,我的手凉凉的,心也凉薄不堪,不知什么,内心有支柱性的东西轰然倒坍。整个晚上,母亲惊恐不安。
我惊讶地发现母亲老了!父亲不问世事,母亲经历近五十年的风风雨雨,如一台飞速运转磨损严重的机器,现在不得已呈现老态。我真不愿相信,可是眼前的一切让我不得不认清事实。一路上我一言不发,第二天重感冒一病不起。我把自己关起来,哪里也不想去。堕落吧!堕落吧!!你毁灭吧!我对自己喊道。我此时多么痛恨时间的残忍!痛恨自己拖垮了精神支柱般的母亲!我也恨母亲在我面前就那么突然展现她的脆弱!是那么地突然,我如遭晴天霹雳。我十七岁了,还未成年,但这一刻,我已残忍地了解到自己无依无靠:一家从小就倚靠的母亲真的老了,脆弱到天一黑就惊慌得害怕找不到家。我像遭遇一场剜心刮骨的痛,这才意识到,十七岁,我没有依靠了!如同在雪融化的刺骨寒冷的天气里,突然被人抽去保护的棉大衣,独自赤身颤栗于茫茫大地间,甚至连抓一把的浮萍也没有,身后还有那被时间抛弃残忍并洗礼过的亲人,我受到莫大的打击!我痛恨时间!我痛恨时间!整整三天,我没有说话。父母由原先的焦急、不解到最终的责怪怨恨。我拖着行李箱离家时,他们俩坐得远远的,就这么看着我头也不回的离去。
我莫名地苍凉,痛恨,感觉是和时间怄气,惩罚自己,惩罚一切。
有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甚至有一项规定强制子女必须定期回家看看。我现在沦落为“不想回家看看”的一员。世态固然冷漠,但我想,更多的人是如我一样,回家看看,看到的是目睹亲人老去心颤栗的苍凉。老去的人不自觉,不自知,年轻人却清醒地一分一秒地看着,如同打了一支强心剂然后凌迟——刻骨的清醒,铭心的痛。
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