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爱情
八月末的晚风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街边绿地里开得茂盛的矮牵牛也已略显颓意,却仍旧散发着浓郁的甜香,霓虹闪烁的路灯下,广场舞的乐声渐渐停息,人影婆娑,匆匆走散,各自奔向那个为自己点着一盏灯的窗口。
从植物园散步归来,路过县医院大门口,这里,灯火通明,出租车排队在门前等候。再向前走,穿过街边人声扰嚷的大排档,我看到了让我惊诧又温暖的一幕: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妇,像年轻情侣一样,挽着胳膊互相依偎着,在街边慢慢散步。他们脸色黑黄,又干燥又粗糙,且刻上了深深的生之痕迹。那是我最熟悉的面孔,那是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北方农民最常见的面孔。很明显,他们是在医院里住院的患者,吃过晚饭没什么事,出来散步。虽然常见年轻情侣的卿卿我我,也常见城市里年老夫妇互相搀扶散步,但是,一对年纪颇大的农民夫妻相依相偎散步的场面,我却今生仅见。
他们的举动让我的心中充满违和感,真的,这一幕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母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我身边那个年代的亲人之间,也从来没有。在我的感觉里,他们应该是不会表达感情的。他们会在寒冬腊月的凌晨,被生产队长一声钟响召集到大粪堆上,抡起洋镐,使足力气刨那已经冻得如岩石一般坚硬的大粪,虎口迸裂却不吭一声;他们会在烈日炎炎如火烧的盛夏,挥舞锄头,在那长长如铺着无数铁轨的大地里铲地,汗如雨下却不发一言;他们会挤坐在某一家的炕桌边,点燃自卷的土烟卷,重重地吸一口再重重地吐出,然后,打起精神在牌桌上斗个高低;他们会为孩子一个个盖好踢掉的被子,再凑近小草房如豆的油灯下,拈麻绳,纳鞋底,补衣服;他们会一嗓子吼得撒娇的孩子一哆嗦,也会一巴掌打得淘气的孩子一溜跟头……
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了新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变故,六十年代的饥饿,七十年代的混乱,八十年代的变革,九十年代至今的拜金与浮躁。北方自然环境的寒冷严酷,农村生活的艰辛劳苦,如一张张锋利的犁铧,将这些历史的沉重深深犁入他们的血脉,耕作出一张张罗中立《父亲》般的面孔,让人辛酸让人同情,给人温暖给人激励,却唯独没有一样——爱情。
爱情那样温柔美好的东西,应该是江南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下,或庭院深深的后花园里才有的,与这些黑黄色粗糙麻木的面孔不相干。可是今天,它却扎扎实实地撞进我的眼里。它冲击了我几十年来固定的某些人生观。
(原创作者: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