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宛如月亮
米兰·昆得拉说:“孤独宛如月亮,无人望见”。
——题记
风从城市里穿过,透过我的身体,在树枝遮蔽的路口流转。入夏的小雨,银色的丝线,编织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在我站立的地方,通向前方交错覆盖的树木与建筑,而它们成为一个我即将进入的迷宫。那时,我恍惚着,忘了从什么地方来,到了什么地方。走在湿漉漉的城市街道上,像个天外来客。我降生在一个天光暗影交织的光环中。
细雨到来之前,阳光明亮。一个塑像,在入口。两侧古旧门扉,雕花木刻,默无声息。一个人给我拍照,那人微笑着。我看到脸的微笑,心灵的微笑,乃至于肝脏的微笑。那些着了明暗多色的事物,就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活过来。继而那么多的生机就出现了。两旁的门,一扇扇地都打开着,屏幕玻璃映照着花盆与竹影,把人置身于立体画中游走。先是软和的话语,接着藤椅、书摊、乃至于青色砖墙也软和起来,这些仿佛都有孤独而古旧的光源,在一种流溢的光辉中,兀自微笑。
这时节,田地的种子长成巨大的植物群体,它们包围城市。而城市在我的知觉中,也近乎葱绿起来。和远方的植物说话,却是说给城市听的。我已逃到这里。像一粒想发芽的种子逃到土地里。我试图忘记一个人的废墟。从残破房间里的风化、发霉的物体中,呼吸自由的气息。我丢掉无数个夏天里,侵蚀着,慢慢滋生的死亡气息。
那时,我等待有人来敲门,等待一只猫,或者一只小狗。允许它们在寂静的下午光临我的小屋。它们可以饥饿着朝我发出寻食的叫声;可以在时间黯然流逝的夜晚,睡在床腿的一角。——那里有一个低矮的木箱,干净、暖和,穴居着春天吹过来的微风。我记得,每天打开关闭的门,有一只手敲过的痕迹。那是一个带有姿势的光点。那小小的图案里,传出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循着我的听觉去了一个巨大的草原。等待过后,我终于有了出走。
一条干净的街巷,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古旧的原貌,新鲜的生机。下午蜕变到傍晚,我还没有走完那条缓慢流动的街巷。一个人在一群人中间穿过,不感到棱角分明的墙体、石柱、器皿的坚硬,不感到它们的冷与无声,大约有一双神秘的眼睛,躲在内心深处。瓷器、玉佩玩物、书画以及许多的看似古旧的小商品,似乎藏着时间远处人赋予的灵性与智慧,复活我的视线。它们让退避在背后的时光,跑到眼前,染着微光的物体们,便柔软起来,充满了美丽画面的滴意——那么,它们真得如一滴圣水降临在心中。
我在游动,犹如掉进一小杯水中。我害怕过溺水,可现在我成了一个水手。我奇异地想着,一小杯水可以成为大海。当人微小如一粒尘埃,却发现更广大的世界。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潜伏在内心的疼痛会消失。那些剥夺过心爱的一幅画像和一把小剪子的手,会消失到身体之外。我甚至听到母亲在一棵老槐树下,唤我回家的声音。在一条古旧的街巷里,我和回家的感觉发生了一次重逢。
在远方城市的华山西街上,我爱上过月亮的痛苦。那些来自遥远时光,某些像蝴蝶翅膀扇动微风的效应,产生了色彩与记忆的共振,让痛苦消失。而我确信,可以消失在触摸我身体知觉的门的铁环,藤椅的扶手,以及一缕微笑的光中。我穿透一个膜,美丽的事物可以得到我的一切。而我同时也明白,唯一可以使我复原的,是我对它们的着迷。我于是记得家了。那一片灰色瓦片上,我的脸,朝着一丝微光,看到了这街巷的景象。我走着,觉察到远处落到地上的白色的天光。
走到巷子的出口,已然黄昏。细如绒线的雨,在变暗的天空下降落,它们缓慢而细小。于是,整条巷子变成神秘色彩的油画。而这时,一连串的音符,蜿蜒、起伏,流淌着一个人内心明亮如落日之虹的渴望。那音符沉醉在出口,慢慢地扩散着。我走进声音的来源。静静地站在一个双手捏着洞箫的人的面前。他是一个盲人。流淌的音色,让我感觉让我的内心异常明亮。那音律是我熟悉的,是一首“姑娘姑娘我爱你”。动感而柔韧的音符从他肺腔里通过长箫扩散出来,像水在流动,和细雨悄然交汇,有些湿漉漉的,粘着一些路人的脚步,停在他的面前。那音符拉开一个帷幕,在另一个视角中,一个微笑着的姑娘仿佛就近在咫尺。在盲人和我的身边,我能感觉到灵魂如一缕青烟,将我悄悄带走。
在后来的黑夜中,我确信自己和这个城市重逢。我的确觉得“孤独宛如月亮”,只是月亮也滞留在我心中。我放任一片树叶远去,一棵树苗长在我的心中。我和一条街巷,相互拥有之时,也在时间的页脚写下离去。一辆车带着越来越深的夜晚走,也带着我走远。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告别。而谁会来惩罚时间呢?静寂覆盖着巨大的空间,我无法逃出去。我的肉身不在天堂,又该怎么留在那个时刻。流水的灯光,在这个夜晚,选择了一个不容错过的街道和我重逢。没有退路的黄昏,一条小狗站在路边。它喘着气,舌头伸到外边。它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此时,我把月亮画到纸上,看它悬在一条街巷半空的孤独。马蹄哒哒地响声跑过来。一匹马穿过那年的村庄,一路而来,到达城市的街道上,而后拐入一条小巷。于是,我看到一个人藏在巷子边的一棵树的后面。那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半边美丽的脸。我远远地,安静地看着,那条巷子。我所有的努力,试图全部消失在那里,那个夏天出现的漩涡的笑容,像簇拥草地的花,开在天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