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遐思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原因,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太过长久,就想出去走走,感受一下外界的美景和空气。这种愿望,时常象恶性杂草一样,日子愈久,就愈加盘根错节。我并非有着探芳寻幽之癖,但的确很喜欢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定什么时候,就生发一股去探险的冲动,一副小胆儿也时常被这种冲动所激发。
在工作之余,与一位精于测绘的朋友相约,去一片深山老林,他主要跑他的数据,而我只有一项任务,就是玩儿,而且是变着法子疯玩儿。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备足了干粮与水,也带了足以自卫的防身武器,便乘船沿这条世界最长的界江,开始了溯源之旅。
同去的船工,是当地村民,曾做过猎人,也做过渔人,有着丰富娴熟的野外生存技能。他因平时与我交往颇深,这一次,便自告奋勇要给我们当向导。我们三人一路劈波斩浪,尽览两岸风光,直趋源头腹地。
船到一片湿地,前行不得,便停了下来,我们上了岸,循着一条穿入密林的内陆河,蜿蜒而行,迤逦而进。我们在遍地荆棘中左躲右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密林深处钻去,不知不觉间,已穿行到一条幽谷里,那河流也逐渐变细,成为曲折的小溪。
我过去从来没去过堪称幽谷的地方,我问那船工,船工很有些神秘,说幽谷就是凡人轻易不能进的地方,因为幽谷里无数年罕有人迹,往往会带些精怪灵气,万一碰见什么了,凡人消受不起。最易发生的,就是一不小心,便可能迷了路,老百姓叫做迷山。我心想,这种民间的有点邪气儿的说法,是在故意营造神秘的气氛,按我的性情,还真有些探幽的想法,想揭开神秘,一探究竟。根据我的直觉,幽谷有可能是进去困难,出来也不易的地方。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到达那条幽谷之后,树木杂草上的残露,和着一身的臭汗,搞得内外皆湿,很直观地告诉我,接近幽谷是不易的。
幽谷两侧皆是山,看上去并不太高,不够巍峨和陡峭,更象俯卧的野虎的脊背,那浓密的虎毛,便是附丽在山顶直到谷底的种类丰富的植被。主要的树种就是松树,漫山遍野,站成一个军团,围成多个方阵,而其中或疏或密地间杂着亭亭白桦,高洁的松枝与玉立的桦叶相挽,如同一对对相依相偎的青年,而幽谷底部的小溪岸边,是丛生的很是懒散长得很不规则的红毛柳,它们羡慕地飘着长发,时不时地朝山野窥探,看那林间的隐私,然后把一腔幽怨付与流水,任凭水载幽怨,在山间深情地唱一路婉转。
一同去的搞测绘的朋友,尽情地发扬了他的职业精神,东跑西颠地搜集他的数据;那个船工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既鬼鬼祟祟,又机智灵活的猎人。只剩下我一个人,置身幽谷之中,欣赏着幽谷里仙界一般的景致,并借此毫无节制地放飞一段遐思。
山林间缭绕着丝丝缕缕的云雾,远看朦胧,近瞅却无,顿生一股亦梦亦幻的感觉。树桠牵手,绿叶扶疏,把好好的一片蓝天撕成了碎片。一袭香风拂过鼻翼,我好生惊奇,哪来的香味呢?这香味沁心醒脑,可我环顾四周,除了茂盛的树木之外,就是不知名的闲花野草,我想这一谷的幽香,大概就是这些寂寞无主的花草无意间释放的吧。可当我走近它们,嗅一嗅那些花,与刚才的那一阵香相比,是有天壤之别的,莫非真的有天香?
这让我禁不住想起许多古典文学作品,浪漫的笔,遇到这样的景致,完全可以演绎出许多故事的。比如,百花仙子丹唇一动,群花怒放,花香袭人,醉动了多少凡心。可就是这样的故事,才真真误了不少纯情男女的青春。我自然不信有什么花仙花妖的,但是那一阵奇香,的确醉人。我不由自主地寻找着那仿佛从云外飘来的天香的来源。
终在幽谷的向阳一侧,在树木的遮荫中,有东一簇西一片的淡紫色的花,叶为线条长形的苍青色,铺展在地上,花茎玉直,蕊唇半合,瓣带冷露,我看着这无数的花,恍若坠梦,我于花卉,知识一向贫乏,但也识得,这是奇异罕见的野生兰花,尤其是在这寒冷的北地,居然有如此纯生的兰花!我曾经翻阅过此地的植物志,也有记载,说有零星散在的野生兰花,我还不信其真实,因为我翻越了这里不少的山岭了,从来不曾见过它。
一片青山一片兰,这才是啦,那阵阵的天香,正是这一片兰花的馥郁。兰花为花中君子,国人是有兰花情结的,已形成了独特而深厚的“兰”文化。受这突然的发现激发,曾经记忆的有关兰花的诗句,探头探脑地竞相跳出,美人相伴在幽谷,这真的象极了生于僻野却无人赏识和问津的美人。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这兰的清芬正弥漫在满谷的空气里,驱逐了所有的污浊。“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天下赏兰者众,咏兰者众,其实兰花,又何尝是为那些赏兰咏兰的人而开放呢?
我登上谷畔的一块巨石,盘坐小憩。这石的周围,就有数株淡淡的兰,伴我坐在石上,静静地遐思。兰对自己之美是不会自知的,所有美的赋予都是人的多情。我仰望天空,蓝天上白云悠悠,千载变幻,生命之花,也如这兰,一代兰花凋去,而一代兰花又妍,至于人们赏与不赏,实与花开无关。
我的两位朋友,各自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心满意足地来找我,那口气中特别惋惜我的孤单,说我来此一趟,什么也没干,净在谷里瞎转了。我说我赏到了野生的兰花,实在美得惊艳。两个朋友啃着烧鸡喝着烧酒,哂笑着说,它们就是再美,还能当饭吃?这样的问话,让我象忽然经受了冷风来袭。我又悟了,花之美,有人懂其美,方才为美,离开了人,连美的概念都没有,何谈美丑?犹如这兰,若要想被人赏,须走出幽谷,才能展示其美。
我们离开的时候,夕阳也要离开了,这香飘满谷的兰花,又要进入无人赏的黑暗里。我真的有些不舍了,频频回首,顾盼流连。这幽谷来时不易,别时更难。在来之前,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有这独自芬芳的兰花,让我离别的脚步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