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麻
童年的记忆中,故乡的围河外有一片无垠的田野,平坦的社场边是微波荡漾的水牛塘。每天清晨,东边刚透出一丝曙光,队长的号角就烦躁不安地响起。于是社员们匆匆揉了揉眼角,扛起锄头快步走进社场,走进广袤的田野中。
细想起来,那时的村民起早摸黑地上工确实是一件苦差事。我们西场队靠近洪泽湖畔地广人稀,生产队的名号不大,土地的面积却是镇里最大的。农业机具自然是没有,村民们一概是肩挑、背驮、手提、精疲力竭地蹒跚在茫茫的田间地头。还好在我们生产队的牛房里养有四头水牛,相当于现在四台拖拉机,当时能驾驭水牛的人便成为所有社员们羡慕的技术人才。
我家在卢集的老街道上,那里的住户丛集十分闭塞,门口却有一条小道蜿蜒穿过。每天傍晚,总能听到水牛拖着滑犁的声音从路头传来,那是村民收工驾牛回来了,驾牛的村民刚走近街旁屋舍,就立时唱起嘞嘞吆喝着水牛走道小心,更是召唤着这里的孩子们不要靠近以免发生意外。孩子们听到这个声音,大都避于檐下远远望着跟着,跟着这个驾牛长队,倒不是孩子们有多么喜欢水牛,而是喜欢驾牛人喝喊的嘞嘞,那哦——呢呐——哦啊……
像蒙古长调,也像佛乐梵音。孩子们既听不懂也搞不明白,这神秘荒蛮的嘞嘞声为什么能让水牛温顺听话。于是跑到宽阔的社场,去找柒麻问个明白,他是我们队里的饲养员,五十多岁,瘦小身材,因其幼年出过天花面部落下一块块疤痕,所以村里人叫他柒麻。
每天傍晚,疲惫的村民收工回家时,队里的四头水牛也就回到这里,柒麻便开始扎草喂牛冲刷牛栏。夜晚的牛棚只有柒麻一个人陪伴着几头水牛,他吸叭着旱烟袋与水牛闲谈胡扯,当然也会哼吟着嘞嘞。牛棚外的不远处是一片绿森森的芦苇,微风摇弋着芦荻摆弄出层层波浪飒飒作响,与无数游曵其间的野鸟飞虫一起飘荡。
我家隔壁运三爷就是驾驭水牛的高手,四十出头的人早已成为全村艳羡的角色。清晨,运三爷总会与其他几个驾牛的村民悠悠地踱到牛棚,由七麻牵出一头头水牛然后协助他们套上牛担与滑犁。七麻就是话多不停地向他们交待这些牛昨天累的够呛,今天务必要关照点。
运三爷也不说话只是狠狠看了柒麻一眼,柒麻立即会意连忙点头哈腰地放行。傍晚运三爷收工回村,肩膀总是挎着一根长长的牛鞭子,嘴里哼吟着委婉悠扬的嘞嘞。鞭子是用来赶牛的也是权利的象征,嘞嘞的曲调似乎也能凸显出驾牛人的身份。
运三爷再劳累,背着鞭子进村时腰杆总是挺得直直的,故作一派凯旋的架势。进入家门更是灯光明亮,佯装疲惫坐到桌边,呼来老婆上菜开始喝酒。连灌数盅后便开始讲话,内容全都是自已如何用牛,如何将大鞭抽得响亮。
村里人都知道运三爷使牛鞭子特别厉害,遇到耍滑偷懒的水牛,运三爷便会呵斥一声将牛鞭放长击远猛一回抽,鞭梢立时将牛肚皮划出一道血痕,于是牛便低下头竭尽全力地去拉犁。生产队的几头牛遇到运三爷犹如惊弓之鸟,魂飞魄散。
其实柒麻更怕运三爷的鞭子,年轻时他青梅竹马的媳妇就是被运三爷的大鞭子拆散的。那时运三爷妹妹红花与七麻两小无猜正值青春年华,运三爷却将妹子嫁与南圩队黄肉头的大儿子。柒麻曾想找他理论,可是正值壮年的运三爷只是一牛鞭子便抽得柒麻鬼哭神嚎。
牛棚东边是生产队的老街道,那里有二排凭街而立的店铺,还有年代久远的古桥,那桥下便是围河,村里的女人们会到这里洗菜捣衣。对岸河边建有又低又矮的二间草房,屋里进出的是一对夫妻,与柒麻差不多年龄,柒麻也知道那个女的就是运三爷的妹妹。清晨,柒麻透过牛棚的窗户远远看着围河上的古桥,看着他曾经的青梅竹马,柒麻不敢多想,不远处运三爷正挥着大鞭叫嚷着嘞嘞。
炎夏的傍晚,牛棚门前的宽阔社场上总会聚集很多村民来这里纳凉,那时,老街上的王武成也会来,他会说书,将那些梁山伯与祝英台,牵牛郎和织女等一件件慢慢道出。那么多历史与神话由他嘴里吐出、柒麻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对王武成诉说的迢迢河汉女,七夕会牛郎更掀起柒麻无尽地遐想,天上牛郎会织女,自已也是牛郎,可是那个织女……想到这里柒麻便狠狠地诅咒着运三爷,他恨透了运三爷,更恨他手里那根长长的牛鞭子。
那年月,没有现在电风扇空调类的降暑条件,连电灯也没有。夜间,整个乡村一片漆黑,只有广袤的社场边牛棚里的灯明亮着,与天空中深邃的繁星遥遥相对。远处黑森森地芦苇荡处萤火绰绰,蛙声如潮。
村里的孩子与大人们每晚都来到社场上听王武成说古论今,运三爷妹妹自然也会来,她过去是柒麻的青梅竹马,只不过现在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大家都管她叫黄大嫂,柒麻见到她来立时就高兴起来,扛上一条长凳撮上一包豆饼主动跑过去搭讪。
一来二去,在此后的日子里,渐渐的柒麻与黄大嫂接触得多了,接触也频繁了。柒麻似乎变了一个人,整天哼着爽朗的嘞嘞,牛棚的灯火经常是从夜半亮到天明。当柒麻在低矮的牛棚里能夜夜梦见自已的青梅竹马,人生的红颜知已,他所有伤痕累累的艰苦辛劳早都抛向广阔的田野,他唱颂的美妙嘞嘞声在牛棚里来回飘荡,水牛也变得欢快起来。
也许柒麻至死都搞不明白,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究竟是谁把运三爷与红花的丈夫带到牛棚的。村庄的百姓都知道,那夜运三爷长长的牛鞭子断了好几节,第二天红花在围河的石桥边落了水,她打捞上来时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卢集镇的医院来了三四个医生也没有抢救过来。
她静静地仰卧在岸草之间,夕阳默默地照向那个古老的石桥,灰蒙蒙的云笼罩着黑压压的村庄,一切是那么的颓然。那么荒凉。农村人忌讳多,凶死的遗体必须连夜发送,天已太晚,于是黄家找来北圩队的三齐匆匆选了冥址,几位壮实胆大的村民草草地用苇席裹卷着红花,默默地送向北圩队澡堂门的丧葬地。
卢集中学南七八里便是迎湖村,那里有一片塌驰的砖瓦房,名叫麻风院。麻风院的南大门正对着茫茫的洪泽湖水,旁边是无垠的田野。不知哪日,院中来一麻脸老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附近居民见到这个情景甚感可怜,隔三差五也会有好心人送来些生活所需。听老人说,这麻脸的疯子后来种了一些拾荒地,勉强可以过活,只是每天傍晚疯子都会走到湖边大声吆喝着嘞嘞。这里田野空旷湖面宽阔,疯子哭诉的嘞嘞声委婉而凄凉,传得很远,直直地传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