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齐
多年前,家乡的集市上总会见到一些摆摊算卦或买药的人,俗语称撂场子跑腿的。药都是骗人的假药,话也自然都是鬼话,只是在跑腿人训练有素的语言圈套诱骗下,往往很多人趋之若鹜。那些跑腿的大都属于祖传或有固定师承关系的江湖老练者,其制药方法与语言陷阱秘而不宣,多少沾染一些神秘与诡道的色彩。
不知何时起,故乡的北圩队的水牛塘边搬来一户齐姓人家,户主叫三齐,三齐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但他为何叫三齐却很让人搞不明白。水塘东南角有三两间简陋的土坯草房,那就是三齐的住所,四周是密密层层的树木和药草。
野草荆棘,蔓藤缕缕。屋后依稀能见到一两户人家,但都隔着一层栅栏,又一层栅栏,最终将所有草药树木都汇聚于三齐的草房四周,形成像孤单的城堡,更像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微风吹过,由树叶与药草混合送来了阵阵独特清香,那些隐藏于其间的鸟翅飞虫悠闲地在林荫间飞来弋去,满耳充满潮水般的鸟啭虫吟。
三齐幼年时随父辈闯荡来到这里,年轻时挑着一副担子走遍这里各个乡镇街头。跑腿人中大部分是有一些特殊技能的,三齐更是如此。清晨,路边刚见到孩子背挎着书包匆匆赶着上学,三齐早已拿出发黄残破的笔记大声地背着祖传的贯口,“小小卦签一寸三,晃去摇来掂又掂,抽根签来我来算,去凶纳福保平安”。
在勤奋学习父辈留下的谋生技能过程中,三齐总是细心理解揣摩着,哪怕是一些非常绕口语涩的行话。反正玄奥难懂的易经,晦涩难记的五行都不是三齐研究得了的,他只需记住先辈传下的深邃玄妙的贯口,那些周易八卦的高深理论可以拿来扯大旗,用作唬人的由头。
三齐当然算得镇上名人,村里哪家婚配嫁娶,老人西游,都要找他问问,那时三齐总会神秘地掐指吟道:“建满平收黑,除尾定值黄,成开皆可用,闭破不相当”。村民们自然不会懂,只是连连躬身感谢,在附以烟酒作为此次辛苦费用。
镇子的街道上,赤膊的农夫正询问着青菜萝卜的价码,走脚小贩摆开了摊子不住地吆喝。三齐来了,他并不立即忙于撂下摊点,而是坐在路边睁眼仰看着天,仰看着来往拥挤的人群,咳嗽几声,嘟哝着早已熟烂于心的贯口:“莫道浮云风送走,人间霹雳自空欺,轻看小溪流水浅,须知滑石亦惊人”。
慢悠悠地行话,奇怪新鲜的贯口,招揽着来往赶集的人群,也飘进孩子们的耳朵里。于是听说,猴爹要想一生平安吉祥就不可留胡子,疯三娘家宅基地风水不好,应该挪挪,李老头会老年得子等等。
孩子们不懂,只好与小朋友一起讨论,猴爹不仅把胡子刮了还将脑袋剃得跟葫芦似的,运气果真就会好吗?李老头都六十多了还会生孩子吗?孩子们脑中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联想,从现代想到荒蛮,从荒蛮想到神话。
于是,当三齐撂下地摊时周围已围上一圈又一圈地孩子。围观人们一多起来三齐便眉色飞涨,话语更见功力:“人凭大运树凭根,花等来年草等春,莫论祖上贫与贱,时到运转来纳万金”。倏然调头指向围观的一妇人,“一只凤凰落山坡,好似月宫一娇娥,勤劳持家人贤惠,父母面前孝顺多”,那位妇女自是非常高兴趋身要求三齐替她好好算上一算。
村镇附近的老人作古,家主为了上安下宁自然要将逝者安葬于风调和顺的好地方,于是都会找到三齐,照例三齐先是对逝者家属庄重地安慰一番后,随即开篇:“看您眉目生辉,虽天庭丰润地阁方圆,然今眉间有不宜之样集于印堂,容我细细斟酌为您化避”。说罢拿出祖传推背图,玉匣记等线装古本,思考再三用白纸毛笔写下死者魂归之日,宜于下葬时辰等等。死者家属自然也深信不疑,也成了孝子孝孙们心理上的最大安慰。
卢集镇向北十余里便是陶圩集,我曾在那里读过半个学期的初三课程。每天清晨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向陶圩中学进发,那段路除了茫茫的一片麦田,什么也没有,连一个小树也找不到。
远方成片的芦苇绿森森地,既幽深又恐怖,嗖嗖的寒风吹过时总会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不敢想别的,低下头拼命地骑车赶路。记得有一天,天气很冷,麦田已被霜打成一片无垠的白色,前方陶圩弯道口围了许多人,边上还有几辆警车。我赶到那里时根本无法走近,更看不到任何事物。那天正值逢集,来往人群无不驻足观望,立时便人山人海。
摩肩接踵的陶圩集上,三齐已撂下卦摊,来来往往的人们无心欣赏街上的繁忙,都在聊起早晨陶圩弯道口发生的事故,据说沟里死了一个中年男子,死因不详。于是莫名地发一二声长叹,感叹人生的短促与苍凉,感叹岁月的匆匆与沧桑。
三齐大咳一声:“俗话说太岁行年运不通,经营余本落场空,家中不吉犯小人,万事忍耐能躲过”。立时围过来许多人询问齐老先生有何高见,三齐瞬时眉色飞舞:“此人犯太岁之年,相书云太岁当头坐,灾祸难躲过”。
越说越得意,后来居然说公安局来人调查能有结果吗?只有我才知道内幕,我出面算一算肯定水落石出。说来也巧,围观人群中一男子走到三齐跟前,说他是公安局刑警队的能否请他到局里协助调查……
几天后,我在老家卢集镇的街上看到三齐,他好像老了许多,面容憔悴,白发斑斑。他非常诚恳地告诉大家他不再撂摊算卦了,打算整理一下荒芜已久的菜园,与老伴带着孙子享享天伦之乐。我却想告诉他,他应该面对他的那些虔诚的崇拜者,说一说陶圩弯道口的那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