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村庄
也许是一次并不彻底的背叛,抑或藕断丝连的远行,我与厮守二十余年的村庄总是若即若离,始终无法割舍掉那连接我生命血脉的故乡情结。即使是落寞地蜗居于城市的一个隅角,面对火柴盒样大小的窗户和天空,任凭浮躁的市声和尘埃在时间的放逐下依次落定,我的目光中依然幻影似的浮现着村庄的轮廓,我的耳朵里依然流淌着河水清澈的声音,我的情想的钓竿上依然悬挂着酽酽的乡愁。村庄中的诸多物事,在我的记忆的底片上如同被寒气冻得发红的月亮一般,如同拂去世俗的诗歌文字一般,闪烁着民间朴素的光芒。
记忆中顽皮的童年,肯定被质朴的村庄在铭记在心了,就像嫩绿的草尖会铭记凌晨的那一滴晶莹,从不失约的布谷鸟会铭记轮回中的节气,辛勤劳作的父老乡亲会铭记匍匐在墙壁上的镰刀和犁铧……那时节,村头落尽叶子的苦楝树枝桠像一柄柄利剑,突兀而尖锐地刺向天空,以至于星星们惶恐地眨巴着眼睛,拖着暗淡的光亮在苍穹中游移。苦楝树上布置有一个硕大的鸟窝,牢牢地束缚在枝桠间,向大地投射下了浅淡的阴影,仿佛一则极具象征性的寓言。
有风携带花香悄悄地掠过村庄,月光的帷幕轻轻地从村庄四周拉拢,我隐约的看见两只恋爱的喜鹊,在巢窠的边沿亲昵地接吻、抚摸,并发出自以为是的叫声。喜鹊的行径激怒了我年幼的心,于是我顺着树干攀援而上,像一个极大的阴谋,顿时终止了喜鹊的甜蜜,它们用飞翔去寻找新的生活,而我则将整个鸟窠彻底捣毁。苦楝树的枝桠于是变得空旷起来,大地上再也看不见那略显暗淡的阴影,再也听不见那幸福的缠绵。时至今日,当我在钢筋水泥浇铸的城市里感觉到生活就像缺钙的骨头,所谓的家就像孤立的巢窠,没有任何诗意之时,我才恍惚顿悟,村庄里月光下的苦楝树,鸟巢和喜鹊的呢喃,就是一首美到极致的诗啊。
记忆中冒险的少年,肯定被单纯的村庄铭记在心了,就像油菜花铭记了蜜蜂的耕耘和蝴蝶的轻佻,洋槐树铭记了秋千上孩子们传奇的经历,风筝铭记了断线的凛然和悲壮……那时节,小河的水在夏天的催促下情绪高涨,水声慢慢地淹没了河床,而我们的少年就在阳光的普照下,敢于从十米高的独木桥上奋然一跃,然后扑通一声撕裂水面,变成了河中的一条银色的鱼,在岁月中沉浮,在时间里穿梭,在历险中安抚灵魂,直到暮色笼罩了整个村庄,我们才踩着母亲焦虑的呼喊回家;
那时节,岩石下经常盘踞着欲盖弥彰的马蜂窝,马蜂们吹着骄傲的口哨在敬业地扞卫着自己的家园,我们的少年用衣服包住头部,只留两只因刺激而发光的眼睛作窗户,然后小心翼翼地潜伏在树林的深处,用足够长的竹竿为武器偷袭马蜂窝。偶尔我们会一举成功,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却不得不在马蜂的奋力反击下抱头鼠窜,鬼哭狼嚎,完全将脸面抛在脑后。现在,当我一路磕磕碰碰地越过而立之年,蹲在一事无成的寂寥里;当我在求索的征途上磨平了心性,成为芸芸众生里为生活奔波熬煎的灰色一员,我才醒悟,敢于冒险的人生充满了传奇的意味,它或许可以让我卑微的生命增值,但是,村庄赋予我的冒险的秉性,却在我背离村庄的艰难历程中彻底地遗失了,成为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念想。
生命本身就是一条有尽头的河流,逝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生命本身就是一张已经定额的存折,取出的年少、青春,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存进去。当我惶惑地驻足在时间的缝隙里偶尔回首,村庄中剥离了尘埃的房屋,开得金色的油菜花,绿油油在田间地头招摇的麦苗,雷鸣一般的湿漉漉的蛙鼓,夕阳下瘦骨嶙峋的老牛,扛着锄头暮归的乡亲……共同构成了我眼里永恒的风景,成为我内心深处尚还保存完好的一抹诗意。尽管我知道,从我刻意地打点行囊离开村庄的那时起,我就已经决绝地背离了生我养我的村庄,义无返顾地行走在坚硬的城市道路上,但是我也知道,村庄纪录了我的过去,它就是我生命中的一段不可篡改的历史,见证着我艰难的蜕变和成长。
文/毛永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