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者说
只有一个值得认真谈论的话题:“物人”的滋生。
一直以为,我们的世间定存在一种神圣从容的生活。它使人的活着显得坦荡和有力,知足而又快慰,让人回溯到自己本身应在的坐标。然而迷津阻止了这种祈望。面对五花八门杂乱无序的世界,人前所未有地无所适从。
改变的契机来自信念。当生活如一面脏污的纸巾被反复使用时,我们首先要清洗自己的大脑。相信未来的光明,相信根基的坚定性和法则的普适性。物壮则老。在这个意义上,人应该为目前尚可包容的世界的缺憾而庆幸。越过时间的业障,在古老的过往,我们观赏到连绵起伏的山脉,蜿蜒的河流,被绿树簇拥的村庄。明净的天幕下,是被农具所操控的时间。土狗把与世无争的眼神向远方投放。然而,那时的明媚只在想象和虚构中令人追怀和感念,它的内里依然缺乏完美无瑕的人。
这是艺术的罪孽。对人存在的维度的拔高过甚而终究难以企及,导致了厌世、不恭以及精神空虚的大面积蔓延。一个人所无法达成的目标,摧毁了所有他们关于生存的激情、智慧和信心。艺术的虚假性、夸张欲及放纵癖对在者所造成的精神创伤,是着眼于“文以载道”的功用性的神圣导师们始料不及的。
什么是上帝的存在?这个问题甜点一样令人反胃和阑珊。某种意义上,上帝是一种罪过。确切地说,上帝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压迫必生反抗。与庙堂上的酒池肉林醉生梦死遥相呼应的,是白山黑水间的群情激奋揭竿而起。当宗教革新的领袖和启蒙运动的先驱们义无反顾地奔走呼告时,古朽的神殿摇摇欲坠,诸神惊惶逃逸的狼狈触目皆是。人们欢呼、自信并成为宇宙的尺度。启蒙的丰硕成果如一席盛宴,召唤着长久以来被愚弄和欺压的众生疯狂投奔。就在人们对色香味俱佳的生活的津津乐道中,上帝成为古怪而又尴尬的局外人,处境悲凉。宗教是麻醉人民精神的鸦片。越过历史的云烟,伟人的教导洞箫一样回响在时间的深部。
一个先验的实体被他的信者小丑一样随心所欲地涂抹和修正,人类的信仰具有无可辩驳的随意性。人自圆其说地规定着神明的作为和走向,唤之即来,挥之便去,宗教诞生于人的实际需求,上帝的存在不过如此。笃信而又游离和斧正,所谓信仰从来就不具备纯粹的品性。而真正的问题在于:什么理由驱使我必要屈从一个形而上的存在,却使自我鲜活的生命风化为干瘪的标本?战栗的追问直逼启蒙教义的核心。
一定意义上,信者是一群怯懦、惨伤和自我迷恋的人。人在暗夜里行走,上帝说,要有光,人就前行的较为安全。上帝诞生于人的局限,如恐惧,焦灼以及对生老病死的无从把握。狂人对此洞如观火,“超人”的批量涌现便成为不可避免。而“超人”的沉迷俗世,又给“物人”的滋生开辟了阔大的道路。
我 已经说过,不存在毫无瑕疵的人。人是一种过程。“物人”的在世理所当然。“物人”依旧会成为人的自我完善的历程中的华贵祭品。没有谁比造物更暴殄天物。这是对物人之所以持有平和心态的原因。“物人”如果还可以被寄予厚望,只能是历史的教训或契机使人类追回精神的短板,从而生成较为完善的人。
……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对自我或他人的期望过高,这是所有烦恼和通灼产生的根源。或说,人被自我存在的意义所分裂,急不可耐地成为复杂向度上的多面人。在道德领域,我们可以赤诚完美的德行直面上帝;而在价值领域,信者又成为自我欲望的打压和抑制的忧心忡忡的人。他们因道德的背负而面目憔悴,形单影只,成为落魄和惨败的人,这是所有信者的可能性境遇。关键在于完美的德行并不能造就真正完美的人。
对此,畅想天国的美好图景,成为所有价值和意义确立的依凭。当神的子民享用着富足明艳的生活时,我们激动地以为这是造物对他的生灵的终极期望和完美示范,然而,此种场景对于不信者却永远闭合和缄默。作为人,我们无法了知上帝的心中所想。人的任何血气生生的思想在神明面前都会遭遇失色和萎顿的无奈结局。这是人的局限、人的悲剧的渊源。思想是一堆华美的废物,使持有它的人焦虑、疼痛和精神错乱。
如果回归到与降生遥相呼应的人的另一个端点即离世,我们或许能探查到一些轻飘的蛛丝马迹。在此,我们目睹到“不同的过程,永恒的结局”的终极写照。由此滋生了两类我们并不眷注的人:虚无的人和笃信者。我的意思是说,当所有的终局早已给定,我介意的是作为个体的人的过程将如何完成?一,不厌弃尘世的烟火,对终极的存在给予必要的虔诚的过问和敬畏;二,全身心地把自我交付于上帝,从而在一个安全自足的时空达到人神的和谐统一。只要我们的内里宁静澄澈,世界就会呈现给我们处处净土的无上妙境。所谓世界,不过是一种极具可塑性的流体,思想则是置放它的杯盘。只要我们相信,我们就能拥有。
最后,因为“人”是一个过程,对于“物人”,我们大可不必求全责备;加之那个既定的终局,我们不妨微笑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