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
我来到桃花坞的时候是三月,那时我对陌生的环境满怀憧憬又心存胆怯。
桃花坞是个很大的村庄。桃花坞是个被石头包围的村庄。一条近乎古典的石板路穿过整个桃花坞。石板路的两旁种满了桃树,乌黑的枝干,从枝丫间刚刚钻出头的嫩白的叶牙,像少女害羞的微笑。桃树的掩映下是青砖黑瓦的民房,新年过去不久的门楣,张贴在木料上春联依然红得耀眼。
把我带到桃花坞的,是我一个叫石头的远房堂叔。石头叔在桃花坞已安家落户多年。走在桃花坞的石板路上不断有熟人跟石头叔说话派烟打招呼。石头叔在桃花坞的石矿上班。
桃花坞有两家石矿,一家是县办的,一家是省办的。我们县城有江西最大的水泥厂,石头叔说那些石头是制造水泥的原料。石头叔是县石矿的工人,他非常羡慕在省石矿上班的工人。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条管内铁轨,我们到来的时候刚好有一列货卡从县城方向开来。我们和很多行人等在隔离带。这是我第一次见识真正的火车,火车喷着白雾,呼啸着向桃花坞扑面而来。火车开过,大地震颤。
火车开来的瞬间,我的头脑有片刻的晕眩感,几乎下意识的闭紧了眼睛。
铁轨的那边就是县石矿。石头叔把我安顿在一个小李的青工宿舍里。小李是石镇人,他父亲是石矿的老员工,在一次作业的时候不慎掉入高温锅炉里,除了坠落时发出一声惊叫就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李接了他父亲的班。
看上去小李是个忧郁的年轻人,不爱怎么说话,也不太合群。但小李喜欢看书。小李简陋的宿舍里摆放着一个大大的书柜,几乎全是文学名着。小李最爱看的书是拜伦和济慈的诗集。
在石矿上班的人是悠闲的,他们几乎都是时间的富翁。我的内心感到了一丝不公平,这正是春耕生产的季节,我的农民亲人们每天忙得热火朝天、手脚摒地,这些在国营单位上班的人却悠闲的不知怎样打发时间,于是办公室里麻将声声,赌牌九的吆喝此起彼伏。小李不打麻将不赌牌,小李是几百人的石矿里少有的书呆子。我的到来填补了小李在石矿没有朋友的空白。
我来石矿的第二天,小李应石头叔请求带我到桃花坞随处走走。我们爬上了桃花坞最高的石头上,小李说在几年前这座山不能算是最高的山,他手指指着眼前被炸得坑坑洼洼的山面,感叹说再高的山也经不住炸弹不断地轰炸啊!如果哪一天山被炸平了,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他是很在乎这份工作的,虽然很多时候都无所事事。愚公尚能移山,更何况是现代人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先进工具来搬运,再大再高的山也终究是被搬平的呀。小李的担忧在几年后就变成了现实,这时我早已漂泊到了深圳,石头叔去了福建搞建筑。
褐色的石头山被一种叶如狼牙形的植被覆盖,它的根长在石头的缝隙里,小小的枝干像竹子的枝节,很脆,轻轻一掐就断,伤口处会溢出像乳一样的汁液,这大概是植物的血液吧。我们坐在一块光滑裸露的石头上,看着脚下的石矿和青烟袅绕的桃花坞。盘山公路上运石头的卡车轰隆隆缓慢爬行,它运来的石头再被火车运走。我问小李矿上有那么多石头打吗?石头打完了,水泥厂还怎么办下去?我记忆中的石头除了修房子打地基不知还有什么用处。
在我们村子附近也曾有一座小小的石头山,是几个村庄共有的地盘。传说原来那里是没有这样一座石头山的,是当年朱元璋在鄱阳湖打仗时,一次战败,骑马逃跑路过滨湖,眼见追兵将至,真命天子提马大喊一声,平展展的滨湖地区徒然冒出一座血红色的石头山挡住了陈友谅的去路,朱元璋得以脱逃性命。
家乡的红石头山每年开山炸石都会发生那么几起人员伤亡的安全事故。即便是有性命危险,贫穷的村人为了改善生活,还是不断地抗着雷管炸药和锤子涌向石头山,运送石头的小四轮拖拉机奔驰在灰尘滚滚的乡村土路上。石头山年复一年的矮下去,打石头的人也仅仅是养个家糊个口,而家破人亡的人家只收获到了凄凉与哀叹,直到石头山被炸平的那一天,我也没听说谁谁因为开采石头发家致富的,真正发财的是后来走出村庄,去外省做了包工头的那些打工先辈们。
我来到桃花坞的时候,桃花坞的石头业还一派生气盎然,劳动的场面也还算火热。在石矿,真正辛苦受累的是那些临时工。临时工是石矿真正的一线工人,多在露天作业,是真正用身体接触石头的人。想做临时工还得凭关系才做得到,我因为年纪小,身体瘦弱,矿上的领导没有答应我去石山上做事,只给我安排了清理铁轨上碎石子的闲差。
在没有火车通过的时候,我常常坐在磨得发亮的铁轨上发呆,望着矿山青黛色的天,想自己飘浮不定的心事。小李没事时也偶尔来陪我坐坐,我们便有一打没一打的说着闲话,渐渐地我发现小李常常望着某个方向发怔。铁轨的那边是石矿宽敞的检验平台,一个穿红色滑雪衫的女孩像小燕子一样在石头堆砌的世界快乐的奔忙着,那是一个爱唱潘美辰歌曲的女孩,小李的暗恋对象。
堆满石头的宽敞平台上,除了快乐的滑雪衫女孩外,还有一台来回驰骋的黄色叉车,开叉车的是一个英俊的帅小伙,据说是矿长的外甥,也是小李臆想中的情敌。我听到过那女孩唱潘美辰的歌,几乎全矿山上的人都听到过她优美又略带伤感的歌声,她爱的叉车司机对她若即若离,正如小李对她的爱慕,不同是,女孩勇敢的表白了,小李则是闷在心里写在纸上。暗恋会让人发疯,也是会成就一个诗人的。三月的一天,小李的诗发在了省报“井冈山”副刊上。为了庆贺,小李带我去了石矿唯一的小酒馆喝酒。那次小李喝醉了,出酒馆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没有打伞,初春的小雨打在脸上,沁凉沁凉的。我扶着小李往石矿的宿舍小跑,脚步踉跄,像写在那个萧瑟年月歪歪斜斜的小诗。
纵观历史,几乎每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文学青年,小李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文学青年,他爱诗犹如爱滑雪衫女孩。唱潘美辰歌曲的女孩因为在心爱的人身边工作而充满了快乐,即便她的爱像浮云像流水。小李说叉车司机是有女朋友的,在上饶读师专。桃红真傻。桃红是滑雪衫女孩的名字,小李把桃红的名字一遍遍写进他的诗句里。他的诗因为爱的虚妄,便写的苦涩悲怆。小李又何尝不傻?
大概来桃花坞三天后,我才见识到了石头叔的工作场景。一列黑漆漆的九节货卡呼啸着冲桃花坞奔袭而来,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黑色爬虫在矿山一个形如压缩小站的小屋子前停下。货卡的到来使得警报大作,窝在办公室里打牌玩麻将的人纷涌而出。石头叔手提工具,他专门负责打开每个货卡车厢的门,之后等装满货物再关上门,便万事大吉了。开门关门者必须要有一把子好力气,大字不识几个的石头叔刚好不缺的就是力气,光是开门的工具就是几十斤重,要把货卡沉重的扣纽打开没有一把好力气是办不到的。石头叔在来矿山之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在我们村,从我记事起,石头叔家是我们临湖村唯一住茅屋的人家。在生活困窘的年月,我父母没少照顾他们家,这也是石头叔要把我带出村子里的一个主要原因。想摆脱贫穷,就得选择走出村庄。石头叔是经人介绍去了矿山做临时工的,几年后有幸转正,成了临湖村少数几个吃国家粮的人。那年月农家子弟能吃上国家粮是莫大的荣幸,是无数农村人为之奋斗不息的梦想啊!
石头叔在矿山吃过的苦是我们村里人无法想象的,我来到桃花坞的时候,石头叔已经苦尽甘来。一个在矿山做手艺的老人看石头叔有一把力气又是吃国家粮的正式工人,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以力气养家糊口的石头叔,在石矿倒是过了几年悠哉悠哉的好日子,只是钱一直没有存到过,之后,石头叔被买断工龄,原来在老家置办的宅基地因生活窘迫被他廉价变卖了。谁都知道科技日益发达的今天,力气已经不值钱了,即便是用来做简单的谋生手段也变得不容易起来!
在桃花坞,我一直闲谈无事,除了在小李的宿舍看了几册外国名着基本一无所获。四月,我在南昌进修的叔叔带我去了南昌。石头叔送我们,依然走在桃花坞的石板路上,这时桃花坞的桃花已然烈烈艳艳的开放了,粉红的花瓣使青黛色的矿山变得诗情画意起来。这时节的桃花坞才是名副其实的桃花坞,桃花恬淡的清香掩去了矿山的喧嚣。我们的身后恰好有一列运载着石头的货卡轰隆隆开过,桃花在激烈的摇晃中,落英缤纷,像下了一场粉红色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