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和他的拖拉机
其实老李不老,大家开始叫他老李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之所以叫他老李,是因为老李的脸总是黑着,极少见他笑的,胡同里的孩子见了他就跑,用老李他娘的话说就是“一鸟进林,百鸟哑静”。
老李不是家中最小的,上头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他爹在他13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是他娘把他们姐仨拉扯大的。由于小时候身体不好,老李是家里最不听话却最受宠的一个。也许是这惯出了老李的怪脾气。家里生活不好,老李娘好不容易扯了点花布为他缝了件新衣服。老李起初挺乐呵的,穿着新衣服去上学,邻居看见了说:“老大上学去啊,怎么穿了件花衣服啊?”老李以为在取笑他男孩子穿花衣服,气哼哼的把衣服脱下来,扔进下水钩子里去了。回家的时候,娘问他衣服哪去了?他只回答了俩字“丢了”。
姐姐和弟弟都爱念书,就老李总逃学,逃了学自己去打猪草喂猪,到生产队里挣工分,贴补家里。老李脾气不好,一次老李打猪草回来的途中正遇上姐姐放学,老李远远的看见姐姐朝他走来,把镰刀和草篓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的走回家去了,那架势就像他为家里做了很大贡献似得。
为了生计,老李年轻的时候卖过冰棍,那时儿子五岁,女儿刚出生。在长方形的白杨木箱子里垫一层厚厚的褥子,里面装满老冰棍,放在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走街串巷的吆喝。下午收工的时候,他总会把剩下的没化光的冰棍给儿子留下,看着儿子使劲吸冰棍,恨不得把里面的甜精全吸进嘴里时,老李额头上因疲劳而紧皱的眉舒展了。走到屋里,看见熟睡的女儿,老李把拇指和中指扣在一起,轻轻的在女儿额头弹了个“脑崩”。女儿把嘟嘟的小脸转到里边去接着睡,丝毫没被她爹这个脑崩弹醒。
晚上,老李躺在床上睡不着了,他在琢磨生计问题。现在儿女双全了,光凭卖冰棍好像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老李想买辆拖拉机,12马力用手摇的那种,他到农机站观察了好几天了,村里除了生产队里有一辆50外,社员好像还没有人拥有拖拉机。老李是队里第一个买14寸黑白电视机的人,这件事情让他风光了好一阵子,现在他还想风光一下,成为村里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
几天后,拖拉机开回来啦,蓝色的车头和车身,车头前面还有两个人眼一样闪亮的车灯。坐在驾驶位上的人正是老李,脸还是黑的像包公。为了能把这个大家伙开进院子里去,老李特地把西边的院子整了整,正好能使大家伙在院子里面绕一圈。把拖拉机在院子里停好后,老李让媳妇去村头的供销社扯了块红布,绑在了车头上,图个吉利,又在院门口放了挂最响的“大地红”。
就这样,老李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司机”。有一天,儿子拿着学校里发的表格问老李:“爹,父母职业这一栏应该填什么?”老李喷了一口烟圈,眉头紧皱,吼了一句:“我的那个空里填司机,你娘的空里填农民。”
农闲时节,村里谁家盖房子需要个水泥、石子的,老李就会开车给他们拉回来。说实话,老李挣得就是个辛苦钱,轮上拉石子还好,因为到了才是山上,有铲车直接往拖拉机上装,一旦拉红砖,老李就得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到40公里开外的砖窑里排队,轮上自己的时候差不多也早上七八点钟了,老李就和媳妇一起往车上码砖。说起码转,这可是个技术活,有的“精明”的人能把3000块砖硬硬的码成3500块,这样除了运费之外,里外里就多赚了500块砖的钱,其实老李知道他们是怎么码的,但是他从来没干过,按老李的话说就是“都乡里乡亲的,让人看出来了还不够丢人的呢。”
陆续的,村里买拖拉机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有像老李这样只会开拖拉机的,还有以前的泥瓦匠改行的。很多人与老李成为了“车友”外加“酒友”。有的人家里大门小,开不进去汽车,就把车开进老李家的院子里,最多的时候,老李家停过3辆满载的拖拉机,这让老李很自豪。有个姓布的和老李关系最好,不管谁有了活计,俩人都会合伙干。老布能侃,每次他来,总会给老李家里带来一些欢声笑语,所以孩子们也喜欢他来,至少能让老李的黑脸不那么恐怖。
如果是没人找他拉货的时候,老李也会到砖窑里拉上一车砖,到建材贸易市场去卖。夏日的一天,老李想带着女儿一块到城里看看,于是让媳妇和女儿坐在砖车上出发了。市场上买主很少,直到中午才有买主来询价,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讨价还价,终于以老李的让步而谈成。老李把车开到卸货地点,和媳妇一块一块的把砖从车上卸下来认真帮买主码好,就像是在雕刻一件艺术品。买主很高兴,多给了几块钱的零头。老李抬头看日头还早,点了根烟,吐了几口烟圈,愣了几分钟,拿起摇把麻利的摇了几下,烟囱里冒出一股黑烟,车子启动了。老李让媳妇搂着女儿做好,开车走了。天公不作美,还没到家,就轰隆隆的下起了瓢泼大雨,把老李三人浇的全身湿透。于是老李决定,要给他的拖拉机装一个驾驶室,其实也就是请村头的电焊工给他焊一个带门的铁箱子。
转眼间到年底了,亲戚们都互相串门,俗称“看亲”。老李的姐姐也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来了。老李爱面子,觉得他是男丁中的老大,一般家里来了亲戚,都是他招待的。这次也不例外,他准备了满满一桌子菜,特地到村东头的馒头铺子换了2斤馒头(用麦子换馒头)。老李很喜欢外甥,吃饭的时候看小男孩不怎么吃饭,就老往外甥碗里夹菜,最后热情过头了,把一个馒头放到了人家的汤碗里。男孩看了看老李严肃的表情,以为给他的就必须全部吃完,吓得哇一下哭了。这顿饭吃的也就以不愉快而告终。
年后老李依然拉货,卖货,卸货,机械的重复着这一连串的工作。虽说单调乏味,但是老李认为日子只要不闲下来就足够了,老李最怕没有活计的时候,没人找他拉货就意味着没有收入。然而,好景不长,秋日的一天晚上,老李出事了。他开车经过路口的时候撞上了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对方以为撞倒了个有钱的主,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5万块。5万块在老李眼里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的全部积蓄加起来也就2万块吧。本来就沉默的家里更加寂静了,全家没有一个人敢张口说话。老李吧嗒吧嗒一颗接一颗的抽烟,头发在半个月里白了一半。
老李出事那段时间正赶上村子里的庙会,那是全年中除了春节外最隆重的日子。十来岁的儿子牵着妹妹的手到庙会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硬是一样东西也没买,哪怕是一毛钱一袋的糖豆。
经过东拼西凑,总算把钱给凑够了,而老李家里却又回到了“解放前”。老李家有两个院子,他娘住东院,他住西院,为了方便,两院之间是通着的,没有院墙。经过这次事情之后,老李娘特地请“神仙奶奶”看了看,“神仙奶奶”说这次祸事是因为他们家的院墙没有堵上造成的。老李第二天就请来工匠把墙给砌上了,为了方便,墙的两侧各放了把梯子。就这样,全家人也都练就了一身本事,翻墙就像走平地似的。
说起来,老李的两个孩子还是挺懂事的,只是老李和儿子的关系不太融洽。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子俩的矛盾也不是一天形成的。儿子上初中之前是淘气,老李脾气也暴躁,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不打不成器”,只要看孩子不学习,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就给父子俩的关系铺下了一层荆棘;儿子上初中之后是叛逆,老李的棍棒对儿子不起作用了,所以打架逐渐简化成吵架,后来就演变成了儿子摔门而去的冷战,不但荆棘未除去,又来了一堆玻璃碴,于是父子之间的鸿沟越来越难跨越了。
儿子初中毕业后不想考高中了,想做点小生意,老李是保守思想,不是四平八稳、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一般不会冒险,于是他不愿给儿子投资,说:“你要是干什么,就凭你自己的本事去做。”儿子留下一句“不混出个人样来,我就不回这个家了”,摔门而去,那年儿子15岁。
与儿子比起来,女儿在老李看来是比较听话的,平时老李让打狗,她从来不敢去撵鸡。所以老李平时很少打女儿,只是也从来没露过笑脸罢了。
儿子出门后,老李的拖拉机也罢工了,不是油箱漏油,就是启动不起来,总是毛病不断,而且马力也不够。老李觉得它的寿命也到头了,于是换了个马力16的新车头,又让村头的焊工把车厢给加高了一层。
把拖拉机翻新以后,老李的劲头更足了,这倒不是因为换了新拖拉机头,而是儿子年龄大了,该思考成家立业的问题了,但是村里谁家儿子结婚,不给准备个新平房,添置些家具什么的,而老李家还是那三间瓦屋,外加他娘的两件土坯房。这对全村第一个买14寸电视机,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打击。
老李发现近年来,人们盖房子用红砖的少了,一些人改用空心砖,一则因为空心砖个头大,盖起房子来快;二者来说空心砖比红砖成本低。老李和许多拖拉机司机都都把心思放在了空心砖上面。但是空心砖可比红砖重多了,一块空心砖得有20多斤重。想赚钱,吃苦是必须的。这是实理,而老李也就认这个实理。
经过卯足了劲的卖力气,老李和媳妇终于攒够了盖新房子的钱。于是拆掉了他娘的那两间土坯房,改建成了4间宽敞的平房。老李他娘不愿住新楼,就搬到了老李放拖拉机的西院。
新房盖好了,万事俱备,只差“儿媳妇”了,老李就拜托亲戚朋友给儿子介绍对象。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在外地谈对象了。虽说老李给他介绍对象,他也去见面,可每次都挑三拣四,不愿意。老李在第十次相亲以失败而告终后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说:“你以为你是电视明星啊,挑了一个又一个,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丑话说前面,你在外面谈的那个对象我不同意。”儿子也表明立场:“你给我介绍对象,我见了,还想要我怎么样啊?我也把话说在前面,不找一个我爱的人,我是不会结婚的。”日子就这样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闹闹中度过了。
转眼到了2003年,2003年对于国家来说是平凡的一年,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但对老李家来说可以用“祸不单行”来形容。这一年,老李的姐姐在车祸中不幸去世了。老李他娘整日以泪洗面,不到半年也因病去世了。没有让他娘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结婚,抱上重孙子是老李的心结,他认为这都是因为儿子不听话造成的。于是催促儿子结婚成了老李心中的头等大事。为了让儿子结婚,老李的标准降低了,由原来的娶个本地姑娘变成了外地的也行,但是必须孝顺。
终于,儿子结婚了,娶了一个他心仪的外地姑娘。心也就跟着去了外地。儿子结婚那年老李已经50岁了。50岁是不服老不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50岁是老李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的年纪;50岁是需要和媳妇两人才能把拖拉机摇起来的年纪。村子里一些原本开拖拉机的车友又都把拖拉机卖掉,改回老本行去了。老李也想卖掉他那堆“铁家伙”,可是一来他不舍得;二来他卖了不知道该干啥,他只会开拖拉机。于是他还开他的拖拉机,只不过决定再换一个车头,因为他听说有一种新拖拉机,不用手摇,用电就能把车启动的那种。
50岁的老李变了,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不再那么有威严,脾气也快被磨没了。他渐渐的学会妥协,儿子不让他吸烟,他点头答应会少吸,儿子去他手里夺烟,他也只是尴尬的笑笑。偶尔也会发发脾气,让大家知道他还是原来的那个老李,只不过是偶尔。
几年后,儿子有了儿子,在儿媳妇的家乡有了自己的生意。于是,这一年儿子、儿媳妇没回家过年。大年三十,老李还是和往年一样,贴春联,摆贡品,放拦门棍,放鞭炮……形式还是那个形式,不一样的是老李叹气的次数多了,额头的皱纹更多了,地上的烟头多了……大年三十晚上老李没说话,直到春节联欢晚会结束,新年的钟声敲响,老李把烟头一扔,说了句:“这过的叫什么年啊?”
春节之后没多久,老伴被儿子接走了,说是要帮忙看孩子。老李不想让老伴走,可是衡量了一下还是觉得孙子重要,于是开着他的拖拉机把妻子送到了火车站。
53岁的老李变了,变得爱唠叨:爱给老伴打电话嘱咐她认真看孙子,别让孩子饿着、冻着、病着了;爱给儿子打电话告诫儿子要诚实的做生意,不要想着坑别人,也要多长个心眼,别让别人坑了;时常也给上大学的女儿打电话,让她好好学习,弄出点成绩来,别让村里人笑话。
6月,收麦子的季节到了。老李打电话叫老伴回家收麦子,特地嘱咐说:“把孙子给我抱回来啊,我一边照看他一边收麦子。”
10月,收玉米的季节又到了,老李打电话让老伴回家收玉米。
春节前夕,老伴、儿子、儿媳、女儿、孙子都回家过年了。老李最爱抱着孙子出去串门,逢人就说:“这是我孙子。”
村子里年前的最后一次集市最热闹,也叫年集。老李天没亮就去赶集,第一趟买回了20斤猪肉,嘱咐让老伴剁馅,转身出去了;第二趟买回了排骨和鸡,把排骨洗洗炖上后,他转身又出去了;第三趟买回了酒、各种青菜、水果,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走了;第四趟买回了瓜子、糖果和鞭炮,急匆匆的把东西放下后,说了句“我忘记买对子了”,就小跑着出去了,第五趟回来后,老李终于没有再出去。这次儿子、儿媳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一人拎了一桶可乐。老李看见了说:“买那干啥,浪费钱。”
除夕夜,一切准备就绪,吃年夜饭的时候,老李喝了口酒说:“这才叫过年嘛。”而后催促儿子、儿媳多吃菜,还追问儿媳他炖的排骨好不好吃,儿媳说:“挺好吃的,不过我们那边会放藕片一起炖。”老李嘀咕了一句:“那有什么好吃的。”
正月十五过后,家里又只剩下老李了。他从这间屋子转到另一间,就这样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终于明白,人都走了,留下的只是没有生气的家具。其实,儿子这次回来是想说服老李卖拖拉机的,顺便把家里的两亩地也转出去。但是老李死活不同意。他觉得他还能再干几年,赚个酒钱。老李依旧与自己的拖拉机一起工作,多是拉一些不用装卸的货物,偶尔也会去砖窑拉砖,虽然家人劝过他好多次。
55岁时,老李变了,变的爱流泪:看着孙子调皮的照片他会流泪;看着女儿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时会流泪;看着他娘在世时的照片也会流泪。55岁时,老李最重要的变化就是,他想通了,不知道是想孙子还是害怕孤独,还是真的干不动了,总之老李想通了,他把2亩地转手给兄弟种,把宝贝拖拉机头开进堂屋里以后,就买了张火车票去看孙子去了。
这一年的春节是在儿媳的家乡过的,这里没有集市,老李特地到超市里买了儿媳喜欢的藕片和可乐。大年三十,不用贴对子,不用摆贡品,不用放拦门棍,不用放鞭炮,唯一相同的就是全家人坐在一起边吃年夜饭,边看春节联欢晚会。老李抿了一小口酒说:“这过的叫什么年嘛,在家里光喝凉水都比在这里吃山珍海味强。”
虽说是终于看到了孙子,可老李还是不满意,他不习惯这里的甜食,不习惯这里的潮湿,更不习惯一家人都围着儿子转,全然不重视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存在。于是家人都说60岁的老李变了,变得像个淘气的孩子,会因为吃饭的时候儿子没叫他而发脾气;会因为儿媳给老伴买了件衣服而吃醋;会因为女儿没给他把想看的电视节目调出来而骂人。然而老李也变得容易满足:她会耐心的教女儿练车,当女儿夸他真厉害的时候,他会满足的笑;当女儿看见他把拖拉机头开进屋子的照片时,夸他技术高超的时候,他会自豪的说:“我都开进去好几回了”。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父母,并提醒所有子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注意到父母的变化了吗?他们其实只是想引起你的重视,哪怕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