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娭毑
今冬,天气格外的赏脸,三九都数完了,也没见下过几场冷雨,更别说见着几片洁净的雪花了!越是到了年关,太阳越是兴奋得跟赶集似的,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那浓浓的阳光洒在身上,暖到了心坎上。
腊月二十九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扫尘,准备清清爽爽过大年了。
老胡家的女人,系了围裙,带了手套,挽了衣袖,正大张旗鼓的在厨房里忙着批斗那些极度腐败的油烟机、瓷片、灶台、窗玻璃……这些家伙,倚仗自己近水楼台,秉着“雁过拔毛”的宗旨,日复一日的搜刮着民脂民膏,早已富得流油!女人一边仔细寻找证据,一边免不了要歇口气,捶捶后腰,这腰椎的毛病经不起这半天的折腾,开始报警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孩子连忙跑过去开门。
“娭毑!”听着孩子的叫声,女人知道是婆婆来了,急忙出来迎。
“妹子,我给你买了件羽绒背心,这天气正好穿!你试试!”这老娭毑气还没顺过来,就对开门的孙女说。孩子谢过奶奶回房去了。
女人赶紧招呼婆婆先坐下喝口水,歇一歇,一边对婆婆说,您买的衣服不用试都合身呢!让孩子自己去收拾就好了。
老胡家住五楼,这老娭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爬了这趟楼不容易!打女人进了老胡家到现在,十几年了,这个身材匀称,个子高高的婆婆,并没有多少的改变,依然是浑身上下穿得干干净净,背还一点都没有弯,只是头发越发的稀少了,几根银丝只能勉强遮住了头顶。
老娭毑在椅子上喘了一会儿气,就换上拖鞋去了孙女的房间。老人家是要去看看她宝贝孙女的床铺好了没有,衣服叠好了没有!这是老娭毑每回来了都必修的功课!
老胡家女人没有阻止她,因为她知道女儿是婆婆的心尖尖肉。辛苦养育了四个儿子的婆婆,没有女儿成了她一生最大的遗憾!当大媳妇要临盆的时候,婆婆就准备了两套婴儿的棉衣、棉鞋,一套红色的,一套蓝色的,她想:若是孙女就送红色,若是孙子就送蓝色。结果大媳妇生了个男孩,她的红棉袄没送出去,等到二媳妇、三媳妇相继为胡家各添了一个孙子的时候,老娭毑的红棉袄已经收藏了八年了。在得知老胡家女人怀了双胞胎的时候,她说,梦见了两条蛇一直跟着她,进了她家的门,一条有尾巴,一条却没有尾巴,所以,她断定小儿子一定会给她添个孙女。于是,早早的就把那小红棉袄,红棉鞋拿出来翻晒。那时,女人和老胡并无把握,只在背地里笑:这胡娭毑,做梦都想要孙女了!
如今,孙女儿都十三岁了,这胡娭毑见了孙女还如同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见着宝玉般护着、疼着、惯着。偶尔碰上老胡在家教训女儿的时候,老太太一定会毫不客气的翻出老胡当年的不是来数落,决不许老胡委屈了她孙女半句。
“我上次给妹子送来的那床玫红色棉被哪去啦?”老娭毑在房间里发问了。
“哪床?”老胡应声去了女儿房间。
“我新给她弹的,用红棉布包了棉芯的,还特意做了个玫红色花棉布被套,套好了拿过来的啊!”老娭毑一边比划,一边数落儿子“你看,床上这两床小棉被,我看她盖了好久了,怎么还不洗?过年了,也换床新棉被让她舒服点啊!”说着,老太太就自己动手给孙女把那床最小的被子拆洗被套了。
老胡依次打开收放棉被的顶柜,看了看,没找到奶奶说的那床被子。
胡娭毑着急了:“怎么会没有看见呢?我亲手套好了送过来的!一床新棉花被,用红布包了棉芯的,玫红色的花被套,我特意去裁缝店做的呢!”
老胡的女人闻声也从厨房赶过来了,“别急!总在哪儿的,再找找看!”。老胡去取了梯子来,把两间房的顶柜一一打开,仔细的翻看着,女人也在一旁帮忙查看,还是没有!老胡于是说,要变天了,干脆给女儿另套一床大棉被好了,不用盖两床小棉被了,也省得到时候难洗晒,女人也说家里还有一床从未用过的新被子,给妹子盖就好啦!
没想到,这句话可激怒了老娭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已经只剩几颗牙的嘴急剧的开合着,吐出一大串清晰有力的问责来:“你们嫌难洗,不要你们洗!下次我来帮她洗!我特意给她做的新被子,你们都没给她盖过一次,我看见你们以前自己拿了在盖,怎么就不见了呢?我亲手用红布给包上了棉芯,就不容易蹬坏,全是我从乡下买的新棉花弹的,又软又暖和,妹子不用大棉被,她就盖那床小棉被就行了……”看到婆婆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女人知道,今天不把那床棉被找出来给女儿铺上的话,是交不了差的。
老娭毑像祥林嫂一般不断重复着“新棉花弹的,玫红色花被套,红布包了棉芯……”老胡也不敢吱声了,就搬了梯子,往两边房里的顶柜上再翻,婆婆也就一面喋喋不休的兴师问罪,一面跟着梯子走,恨不能自己爬上去找了,女人就跟着婆婆转,一边琢磨着:这会藏哪儿去呢?
其实,女人知道婆婆常来帮女儿铺床,很少动女儿的床上用品。床罩是奶奶亲自送来,又亲手铺上的,那种涤纶面料,橘黄色又绣了大红花的床罩,女人看着,那颜色、花样实在是有点太“黄土高坡”了,但是奶奶铺的,就一直都没给女儿换过;女儿用的床单、毛毯,一律是奶奶给的;床头三床小棉被连被套都是她奶奶为她量身定做的,老人家舍不得,有一床被套还是两种花色的布拼起来的,所以,女儿那张床花花绿绿得耀眼,女人也不随意去动。
突然,女人想起:不久前洗被单,好像替女儿换过一个被套,于是女人拿过女儿床上那被老娭毑叠放整齐,没有被要求拆洗的棉被,拆开封口的那一端(买的被套都是拉链封口,唯独奶奶手工做的被套需要针线缝合),出现在眼前的正是那床红棉布包裹的被芯,女人问:“妈,是不是这床?”老娭毑凑近来仔细看了看说:“就是这床!这是我亲手包的红棉布!在这就好。”
老胡和女人同时舒了口气!总算找到了!
知道老娭毑又要仔细的将她孙女的被子复原才会安心,女人又把那床洗了的玫红色花被套找出来交给老太太,让老太太亲自叠好收进了孙女的衣柜,老娭毑一个劲的念叨着那床棉被的好,女人不时的应和着,还认真的记住了老娭毑的叮嘱:这玫红色被套只能套这床棉被,别的不合套!
送走了婆婆,老胡问女人:“我们盖过那床被子吗?”
女人白了他一眼:“神经病啊?那么短,你盖头还是盖脚啊?老太太糊涂了!妹子一直用着呢!”
看着书桌前那个懵懵懂懂的丫头,女人叹了口气,这老娭毑可能会糊涂到冤枉别人,忘记自己,但绝不会忘记她的孙女。丫头,该如何去回报老娭毑这份牵肠挂肚的爱呢?已过古稀之年的娭毑什么时候能享到孙女的福呢?原本这世上,老人给孩子的,永远都比孩子给老人的要多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