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静风止
国家是很早就搞计划生育的,可在鲁西南的一个小镇子里,家里一般不会是独生子女,大多是两三个孩子,四五个孩子的也真是有,我们家就有四个孩子。
爸爸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爸爸和妈妈是相亲,具体不知道,反正很顺利就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也是我大姐。
听妈妈说,她那会儿怀我大姐的时候不注意,差一点就保不住,之后就额外小心。兴许是吃得太好,我大姐一生下来就轰动了整个中心医院,好家伙,11斤!整个妇产科的医生护士都跑来围观这个罕见的胖大闺女,我奶奶也好得意洋洋了一阵子。
生了女儿,家里就想要个小子啦,过了三年,我妈又怀上了。这次我妈去做了B超,看了是男是女,医生说是男孩儿,家里欢喜了一阵子,觉得这安排的真好,一女一儿,正是一个好字。
可等孩子生出来,才发现是个丫头,那会儿我奶奶可是做齐了一套男孩儿的衣服。
又过了两年才轮到我,我妈这次又去做了B超,也看出来了不是男孩儿,可妈妈还是把我留下来了,后来问她,她说看见都成形了,舍不得。
直到第四个孩子,我妈,我们家,才如愿以偿的得了个男孩儿。
一直到八九岁之前,家里人总爱拿我逗乐子,尤其是我那叔叔婶婶姑姑姑父,总爱说我是从人家家里抱来的,不是我爸妈亲生的。也是奇怪,家里四个孩子加上叔叔家的一个堂弟,姑姑家的一个表哥,六个孩子就逗我一个。每次被他们逗弄,我总要不负众望的掉金豆子,一群恶劣的大人见我哭,不哄,反而哈哈笑作一团。
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见他们笑,便哭得更伤心了,眼巴巴的看着奶奶妈妈,希望她们给自己做主,可她们也混在叔婶姑姑之列,笑得开心,而我则哭得更伤心了。
在我大约一两岁的时候,姥姥是决定要妈妈把我送给大姨做闺女的。我想妈妈当时是不愿意的,可是姥姥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的,反正我还是被送到大姨家里养了。
后来听奶奶说,我被送去之后没多久,妈妈就跑去大姨家看我。大姨开了门,我躲在大姨的身后,不叫,只是怯怯地看着妈妈。
妈妈回了家就大哭一场,爷爷也动气了,说凭什么我周家的孩子要送给别人!然后妈妈就瞒着姥姥又把我抱了回了家,没两天姥姥就知道了,也之后的近一年妈妈没敢登过姥姥的门。
妈妈虽然受到了些封建老思想的影响,有点重点轻女,可对我们这些子女还真没有亏欠什么。可这种认知在我十七八之前还真不常见,尤其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总是觉得妈妈偏爱弟弟,一天至少一回的争风吃醋是免不了的,挣吃的抢玩的,打架骂嘴,最后惹得妈妈心烦了,妈妈就会抄起卖布的米尺,把两人一顿胖揍。
我被打的哇哇乱叫,一边哭一边躲。弟弟不见怎么哭,家里人总爱说弟弟是个倔东西,不哭不叫,硬气的很。
09年国庆的时候,那年建国60周年,举国欢庆。我正读大一,第一次离家那么远,早盼着十一放假回家。头一天晚上还蹿了几家超市,用不多的零用钱买了些零食饼干,想着回家拿给奶奶吃。
第二天很早就坐上了客车,在车上和弟弟通了电话,弟弟什么时候到家,我说下午,没聊一会儿我们就结束了通话。
下午到了家,因为车站里姥姥家很近,我先去了姥姥家,打算骑着姥姥的小三轮车,把行李先运回家。
姥姥家每到下午就会有牌局,一桌或两桌的麻将,那天像往常一样,我叫了声姥姥,说想起骑三轮车。
姥姥只是说,你知道咯白?你奶奶没啦。
我轻轻啊了一声。
旁边一起玩麻将的老太太问了一句,大体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谁没了之类的。
姥姥就说是俺家纪梅家婆婆,昨天晚上没了。
我只记得当时没有什么感觉,就说,那姥姥我骑骑你的三轮车回家,到回来给你送回来。
一路骑三轮车,骑得飞快,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只是飞快的骑三轮车。明明是国庆节,马路上空空的,人和车都很少。
小杰!
我听到有人叫我,回头看是二姐。忙的刹车,险些整个三轮车都掀过去。
站到二姐对面,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满脸,记不得说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二姐接过三轮车,把自行车换给我,让我赶紧回家。
骑到家,把车子往旁边一摔,直往堂屋跑。
院子里摆了灵堂,黑布上好大的一个奠字下面是奶奶的照片。妈妈上去抱着我,嘴里一直哭着说,我小杰没有奶奶了,没有奶奶了!
我大声哭喊着,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妈妈身上,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是眼泪汹涌。
走,去看看你奶奶。妈妈把我拉进堂屋。堂屋空空的,一直放在中堂条机下的大八仙桌用去了设灵堂,桌子椅子也挪到院子里给来帮忙办白事的人坐。奶奶的棺材就放在空荡荡的堂屋里。
棺材里的奶奶,表情没有痛苦但也说不上安详。叔叔说奶奶是半夜里去的,那个时候正轮堂弟在医院看护奶奶,而我竟连奶奶什么时候住了院都不知道。妈妈只是说住院没多久,晚上大家会轮流看护。
我哭着喊着,说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一面都没有见到。
叔叔吼我说,都没有见最后一面!我知道自己吵起来是挺烦人的,尤其是小时候,姥姥最不待见我,因为我总是吱吱歪歪,惹人心烦,可那个时候我真是恨死叔叔了。因为,在我看来,叔叔从来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对于那么不孝顺的儿子,奶奶却还是疼爱得不得了。
后来哭不出来了,我就一个人跑到堂屋,摸摸奶奶的手。那么冰冷僵硬,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十一放了有十天假期,办完丧事,假期还没有结束。晚上的时候,大姐和二姐叫我一起出去逛街,我木着一张脸跟她们出去。
她们要逛商店,我不愿进去,说没心情。
二姐叹了口气,说,奶奶没有了,咱都很难过,可不能总是那样。
大姐也跟着劝了几句。
我一下哭了出来,说,可是再也看不见奶奶了,再也没有了。
几天抑郁的心情一下喷薄而出,本以为早哭干的泪水又哗啦啦的流下来。
热闹的小城镇,我们三姐妹挤在马路一边,我呜呜的哭,大姐拍着我的背说我知道我知道,二姐抹去将眼角滑下的泪。
其实,奶奶不是第一个离开我生命的亲人。若要计较的算,第一个应该是我的爷爷,可爷爷走得早,大概在我三岁的时候就不在了,所以没什么感觉。第二个是我爸爸,那年我十二岁,哭也哭,难过也难过,可总归年纪小,伤心难过没有持续多久。
可奶奶不一样。
家里孩子多,除了七八九岁的时候跟着弟弟一起和爸妈睡,直到上高中之前都是跟奶奶一起睡。我睡觉不老实,晚上总是滚来滚去,夏天还好,冬天就会冻感冒,奶奶每晚都会醒来几次给我盖被子。初中的时候有了早晚自习,早上走的上,晚上回来的晚,每天早上奶奶都要给熬好了浓稠的大米粥,可自己起得晚,不喝饭,骑着自行车在路上买个包子饼吃。晚上回到家都要九点半,初中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晚上回来肚子饿的咕咕叫,而每次回到家就能吃着热饭,奶奶会给我看着时间准备好。
后来从大一到大四,我总会时不时的梦到奶奶,梦里乱七八糟,每次梦到奶奶都难过的要死,胸口闷到疼痛,嘴巴里哭着喊着,奶奶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追。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梦见奶奶站在我家旧院子里,身后房子的窗棂上还放着爷爷以前种的快要死掉的仙人球。温暖的金色阳光从奶奶身后照过来,奶奶侧着身子,整张脸正好一半在阳光下,一半藏在阴影下。我愣愣的看着,傻傻的问了一句,奶奶,你又活过来了?
醒来之后,躺在床上,只觉得难过的整个胸腔都要闷死了。
在梦里我是那么幸福地认为,我的奶奶真的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