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生的爱与憾
1,
外婆终是没能敖过这个冬季,在我们猝不及防时匆匆地离去了,享年八十八岁。
外婆其实已经病了半个多月,在她刚病时,母亲打来电话让我们去探望,我们姐妹三便带着孩子全都去了。那天,外婆精神仍然很好,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里,看到我们来很高兴,孩子们扑到她怀里叫她时,她象个孩子似地咧开嘴笑,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那天我们离开的时候,我让四岁的儿子去抱抱她,她拥着她的曾外孙,浑浊的目光里居然含着泪光。
我们一直以为外婆会象以前一样,就那样自然地康复了,她会等着我们陪她过年,等着我们明年开春为她做九十大寿,她甚至还会等着她最疼爱的外孙结婚生子。是的,我们一直这样以为,从来从来没想到她会猝然离开。她怎么舍得离开呢?我们四个孩子是她一个个地从小一手拉扯大,为了我们,她甚至抛家舍夫,背负骂名。她怎么就舍得这一个个让她含在心尖上的外孙们一个人离去呢?
外婆其实一直病着,母亲瞒着我们一个人整整照顾了她二十天,这二十天里,外婆象个睡反了觉的孩子,白天安然无事,晚上却要生生折腾一宿,刚躺下又要起来,起来了又要躺下,一下都不安生。母亲身体不好,又一直有失眠的毛病,整宿整宿地敖着,又没个人替换,白天也合不上眼,实在扛不住了才给我们打电话告诉实情,让我和二妹去照顾外婆几晚,让她喘口气休息一下。
那天再看到外婆,我惊住了,才两个星期不见,外婆的样子完全变了。她躺在摇椅上,形容枯竭,双目无神,嘴巴张着,一口痰含在嘴里,呼呲呼呲响。看到我们去,她几乎没什么反应。我叫她,她艰难地应着,唤着我的名字,再和她说话,她便痛苦地摇摇头,筋疲力尽的样子。那个样子,让我一次次地泪流满面。
可是我们依然不知道那便是她离开人世的一天。我们轮流地陪着她,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话,喂她喝牛奶,帮她擦脸。中午我们仍象往常一样离开她的房间去客厅吃了饭。吃完午饭,母亲说趁我们姐妹几个都在,一起帮外婆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服。外婆便摇头不答应,露出紧张不安的样子。母亲象哄孩子似地对她说已经有半个月没换衣服了,再不换你身上就有味,外孙女们都要嫌弃你了。外婆便没再坚持了。母亲插上电炉,我们三姐妹与母亲四个人围着外婆帮她脱外衣,才脱掉一件棉衣,外婆再次不允,说想上厕所,让我们扶她到马桶上去。外婆已经完全无力自己站立了,她那数十年不太活动的小脚已经完全没有了血气,枯瘦而冰冷,我们四个人拥着抱着把她抬上了马桶,刚坐上马桶,外婆便已气若游丝,她咽下了她口里的痰,稍稍缓了一下气,便在她最亲最挂牵的女儿与外孙女的怀里,在我们的呼唤中,急急地离去了。
我的外婆,就那样离去了。她一生爱干净,在最后的时刻都怕弄脏了自己。她等到了她深爱着的外孙女们,连一宿也不舍磨了累了她们,便在她们的怀里满足地无憾地平静地离去了。
2,
外婆有三姐妹,据她娘家的大侄子说,当年她们三人是她们乡里有名的三朵金花,一个个生得如花美貌,水灵灵齐整整的,馋死了当地的好一群后生。姐妹三个里,外婆老小,最得曾外祖父的宠爱,也唯有外婆读过几年私塾。少女时代的外婆白皙秀雅,心性高傲,爱整洁,好讲究,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漂亮,很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在那个流行缠足,以小脚为美的年代,外婆却对此公然抗议,拗不过威严的曾外祖母,外婆只有经常在晚上偷偷地解开厚重的绑带,捧着一双白嫩却变形的脚悄悄流泪。以至于后来,外婆的小脚比起那些同龄的老太太要大上一两寸。
十六岁,一个少女最为风华正茂的豆蔻年华,外婆由父母包办,嫁给了大她足足十岁的外公。外公个头矮小,且老实内向,曾外祖父之所以舍得将最疼爱的小女嫁给相貌普通的外公,是因为外公家境还好,最重要的是外公有一个在当时很吃香的手艺,在乡里的榨油厂当榨匠,擅长维修保养榨油的器械工具。当时没有榨油的机器,十里八乡的食用油,全靠榨油厂来运作生产,榨油厂里整日轰轰作响,几十名青年后生赤脚赤膊吆喝着干活,一派热闹红火的景象,那醇厚浓郁的油香味弥漫着整个乡村。而外公,是那个榨油厂里最不可缺少的人物。
我不知道,读过几年私塾又漂亮讲究的外婆,对于爱情有没有过幻想,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两个挺拔俊朗的秀才后生曾让外婆相思惆怅过?我不懂那个时代,也不懂外婆。但我知道,外婆表面顺从了那个时代,但或许,她的内心从来没有顺从过。
据外婆娘家最年长的舅舅说,外公是一个相当不擅言辞的人,平时特别寡言,开腔却总是硬邦邦的,凶声恶气,但却是一个内心极为忠厚善良又豁达的人。他对外婆的疼爱如兄似父,每日在榨油厂干活回来,还包揽几乎所有的家务活,外婆除了织织毛衣做做女红,就是收拾自己的头脚,仍是一副女儿家的清闲清爽的模样。
据母亲后来讲,她小的时候,夏天外婆一洗完澡出来,外公总是急忙吩咐着母亲去给外婆扇风,生怕外婆热着。如若外婆有个什么需要,外公虽嘴上骂骂咧咧,却总是遂着外婆的意思,将茶水送到外婆手上,从不怠慢。
3,
外婆生过一个女儿,幼小便不幸夭折,后来不再生育,便从自己的亲姐姐那里将其中一个外甥女--我的母亲过继过来当女儿。母亲的到来,从此牵系了外婆的一生。
母亲是我亲外婆第八个子女,她三岁的时候送到外婆家时,骨瘦如柴,一身长满了触目的疥癣。可是那个瘦弱不堪布满脓血的孩子竟然生生激起了洁净讲究的外婆全身心的母爱,外婆不顾别人的劝阻,从此起早摸黑,精心照顾着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唯一的孩子。
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在一个自己并不称心又缺少交流的婚姻里,一个孩子对一个女人的意义是难以言喻的。母亲填补了外婆内心里巨大的缺失,成为了她终身的希望与依托。
母亲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外婆从来不让母亲吃半点苦,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据母亲讲,外公从来诉训不得母亲半句,言语一有恶意,外婆便在旁边伤心得掉眼泪。母亲去乡里读书,外婆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每次把母亲送到学校,外婆总会在校门口张望许久,然后一路数着女儿小小的脚印独自返回。母亲自小有文艺天赋,每次学校或乡里的文艺演出总少不了母亲。而外婆,总是穿得一身簇新站在台下,望着女儿美丽的身影,骄傲得逢人便说,看到了吗?那个笑得最甜跳得最好的就是我的女儿。
母亲初中毕业后,省城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到乡里公开招生,母亲瞒着外婆去参加了面试,获得了难得的录取名额。母亲象只渴望飞翔的小鸟,对着即将到来的广阔天地无比憧憬。可这个好消息对于外婆来说,却象一记炸雷,她第一次对着女儿不依不饶,任凭母亲哭着求着,坚决不允。对外婆而言,没有她羽翼的呵护,她那小小的女儿根本没法一个人飞翔。外婆也许不懂得,她的爱滋养了母亲,却也牵绊了母亲。
母亲十多岁时,外公为了将来有人养老送终,又过继了自己的一个亲侄子。母亲的这个哥哥,同外公一样,是一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矮小后生,他没有读过书,学了一门手艺,他在那个家庭里基本不太说话,总是自顾埋头吃饭,埋头干活。少女时期的母亲在她那个村庄里,就像是菜园子里盛开着的一朵的茉莉花,兀自清幽芬芳。母亲不但长得秀美,能歌善舞,又懂文化,在别家的姑娘粗衫布裤忙着农活喂着猪食时,母亲总是穿着素雅别致,坐在自家院子里悠闲自得地捧读闲书。母亲不太和那个后到来的哥哥说话,在她心里,她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转眼母亲到了出嫁的年龄,外婆家几乎被媒婆踏破了门槛。然而,外婆却一直静默着,任凭是哪家优秀的后生来托的媒,概不应允。背地里,她却在悄悄地为母亲安排着一桩让她最为满意的婚事。
为了让母亲能一辈子在自己的保护下,永远不受苦不吃亏,外婆竟然瞒着母亲擅自作主将母亲嫁给过继来的侄子。婚礼当天,母亲才得知实情,惊得天旋地转,誓死不从。被强行拉着拜堂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晕厥过去。新婚之夜,老实的舅舅一个人坐守在婚房门口,看着伤心过度的母亲无所适从。母亲半夜一个人醒来,万念俱灰地跑去河边投河自尽,被外公和舅舅及时发现抢救回来。看到女儿如此,外婆哭得捶胸顿足,却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女儿安排好的最安稳舒适的生活为什么却让母亲如此伤心决断。
母亲和外婆之间为此而横着一道深深的鸿沟,她们彼此用眼泪央求着对抗着,谁都无法理解对方,谁都不想妥协。母亲的婚姻因此而搁浅了整整三年,最终母亲赢得了胜利,为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划上了一个句号。
4,
母亲嫁给了父亲后,外婆每天都在牵挂与泪水中度过。母亲从小娇生惯养,不擅家务,父亲又是孤身一人,无人帮替。外婆便颠着小脚,三天两头地往返数十里路去帮衬母亲。后来,我出生了,外婆更是一天都放心不下,一边要侍候母亲的月子,一边要照顾襁褓中的我,久而久之,便舍下外公与那头的家,在母亲家里住下了。
听母亲讲,我自小最是得了外婆的好。我几个月时正值寒冬腊月,外婆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做好饭后,把我所有的衣物被褥都用炉火一件件烘热,将我的摇箩安顿得软绵绵暖和和的再抱我起来。在别的小孩一天到晚坐在摇箩里屎尿不管时,外婆从不图省事,每天几次地帮我清洗换褓,把我弄得香喷喷舒服服的。
那时母亲在乡里卫生院工作,父亲又在工商所上班,除了照看我,家里所有的大小家事几乎都是外婆包揽。接着,二妹与三妹又相继出生,这个家便更是一天也离不开了外婆。
外婆来我家后,外公一个人随着侄子生活。每一次挂念外婆及我们,他总是一大清早地赶来我家。若听到外婆有个头疼脑热,他常常风雨不顾地第一时间赶到。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外公苍老瘦削,他每一次来家里看望外婆和我们都会带来满满一大袋香喷喷的油条,临走总要往我们几个外孙女口袋里每人塞一张油腻腻的五角纸币。他从来没有多余的话,我和他几乎没有过什么言语交流,却能深深地感知着他对我的爱以及我心中对他的爱。尽管我已经渐渐模糊了对他的印象,但一直到现在,他都是我内心里尊敬与怀念的亲人。
外婆把她所有的爱与精力给了我们这个家,在父亲在外地上班的时候,她里里外外地一人操持着,守护着母亲与我们。有时候,她记起了她妻子的责任,收拾着包袱想回家看看外公,却总是因为不舍我们几个孩子而一次次作罢,有时候哪怕已经走在了路上,也是三步一回头,一边走一边流泪。早上才刚离开,晚上却又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
为了母亲与我们,外婆真正负了那个她也许不曾爱过却疼爱了她一辈子的丈夫。在外公最后生病的三年里,外婆都极少去探望,甚至在外公临终前都没能守护在身边。对于外婆的选择,外公从未有过抱怨,在旁人对外婆有微词时,他憨憨地为外婆辩解着,默默地扛着。哪怕在最后弥留之际,他仍央求着他的侄子不要记恨外婆,一定要在他走后好好孝顺她为她送终。
我的那个舅舅,甚至是我的父亲,都因为外公的事而对外婆心存芥蒂。
5,
小时候,外婆是比母亲更亲的亲人。
姐妹几个,一个个轮流跟着外婆睡,外婆在她那个小房间里,微笑着为她的外孙女们一个个梳着小辫,穿着小花衣裳,用雪花膏把她们的小脸擦得粉嫩芳香。在外婆的精心照顾下,我们姐妹几个自小就比同龄人要穿得整洁漂亮。外婆爱干净,总是穿着一身洁净的蓝布便衣,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一丝不乱,手腕上戴着一只圆润通透的白玉镯子。小时候的我,总觉得外婆比起村里其他一些老太太,要格外多出一份特殊的气质。
母亲是乡里的接生员,很多个深夜,我家的门总是被敲得砰砰作响,母亲随时随刻跟着待产的家属们摸黑出去。每一个被敲门声惊醒或雷雨交加的夜晚,我们搂着外婆,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安心地熟睡过去。
儿时的夏夜,因为有着外婆,而如梦一般温存美好。那些月色溶溶的夜晚,外婆坐在我们的竹床边,一边用蒲扇为我们扇着风,一边给我们念着歌谣:"月光光,照四方,照得姐儿洗衣裳,洗得白,晒得香,打发哥哥上学堂…".在那样一个个漫长的夏夜,我们从未觉得过炎热。外婆的歌谣与凉风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让我们一个个变得无比安宁乖巧,只一会儿便张着轻盈的翅膀飞到香甜的梦里去了。夜深了,外婆帮我们一个个轻轻盖上单被,等到凌晨有了露水,外婆又和母亲将我们一个个用竹床抬回里屋。那些儿时的每一个夏夜,都是如此。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外婆,我们四个孩子会怎样长大?外婆用她的爱与辛劳,成全了这个家,成全了我们,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否也会因为外公或者别的什么,而隐藏着一份长久的遗憾与痛?
孩子们一个个地长大,一个个离开了家,外婆越来越老了。我们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打电话或者回家,第一个要问的要看的便是外婆。外婆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了,她只能拄着拐杖在厅堂与房间来回走动,她越来越不习惯外面的世界,越来越怕黑与孤独。母亲每次进城来看我们,总会尽量赶在晚上之前回去,她知道,外婆需要她,就象她小时候需要外婆一样。只是,我们和她的交流越来越少了,她的耳朵也越发地聋了,母亲专门买了一台电视放在一楼厅堂里给外婆作伴,外婆便一天到晚坐在厅堂的藤椅上,把电视转到戏剧频道,声音调得老大老大。
每次回家,总是远远地便听到家里伊伊呀呀的赣剧声,一进门便看到外婆一个人坐在厅堂里。我们每一次去,外婆都特别高兴,喜悦从皱纹里细细密密地散开来。看到两个活泼可爱的曾外孙,外婆总是象个孩子似地咧开嘴笑,一个人拄着拐杖挪到房间,找出一些宝贝家什或饼干糖果塞给他们。有时候,她还会打开她的箱子,从里面掏出来一些10元20元的纸币,象孩提时那样偷偷地塞在我们的口袋里。每一次离开,她都会拉着我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宝呀,上下车要小心啊,要带好孩子啊。
一直到最后,外婆还会象小时候那样把我们唤作"宝",她是我生命里唯一一个叫我"宝"的亲人。
6,
外婆去的那几天天气特别的好,丧事办得热闹而顺利。
村里的叔伯婶娘都主动过来帮忙,全村老老少少不约而同地过来祭拜。父亲将院子里的花盆虔诚地摆满外婆的周围,在鲜花的环绕中,外婆安详地躺着,任凭她最疼爱的女儿与外孙女们流泪哭泣。在她的一生里,她无数次地因为她的女儿与外孙女们的泪水而妥协,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妥协了。从深圳赶回来的弟弟--外婆唯一的最小的外孙,在外婆入棺前,死死拉着外婆那没有任何温度的干枯苍白的手,无声抽泣。
对于外婆死后的安置,父亲充分尊重了外婆的意思,也担当起了一个儿子应该担当的责任。外公的侄子,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从邻市赶来与媳妇儿子一同来帮忙置办丧事,所有的程序礼节一个也没落下。
出殡的那天,天气预报是小雨,可是送上山的时候竟然出起了太阳。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的鞭炮硝烟,一簇簇花圈在阳光下生动素洁,仿佛飘着花香。
我一路神思恍惚,脑子里一直象电影那样反复地闪现着记忆久远的一幅画面:五十多岁的外婆提着包袱要回家去看外公,身后,我和妹妹眼泪汪汪地牵着外婆的衣角,拽着外婆的手,外婆走走停停,终是抹着眼泪蹲下身来,拥着我们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