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
我劝你这次真的启程,朋友,那是个与我们的世界不一样的地方。
如果你在旅行中只想往你的旅行袋里装几块西藏史前的海螺化石,抄录几则后人杜撰的江南乡俗野史,或者只想去看一看泰山十八盘滚滚跌跌的人头、华山道此起彼落的鞋阵,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然而我知道你不是。
我劝你去的那个地方在地图上绝无标注,没有风景保护,更没有地理人文标志。那儿既便风光秀丽算得上如画,却绝对不能算是如诗。因为,偶尔有两个好句爬上你嘴角,也马上让早晨轰炸机一样的牛虻轰得烟消云散,让黄昏集团军似的蚊虫咬得无影无踪。但你不必害怕,朋友,只要住下来,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些真的都算不了什么,比起你能够得到心灵上的享受,它们就更算不了什么了。
你说你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我信。我的弟弟妹妹也和你一样,因为他们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苦行”这样的字。我的同事也是,有一次穿越小兴安岭,刚刚三天就被人抬了出去。但我知道你能够走到,就象我初次走上那条山路时一样。
开头一段好走,最后的一段也好走,心发怵腿发软眼发花的只有中间那短短的一段。但只要走上两次,你就会和我一样发现这路在脚下正变得越来越短,于是终于有一天,你觉得鬓无汗腿生云,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时你就会觉得气也壮腰也直,以后再长的路哪怕徒步走到拉萨走到乌鲁木齐你也会一直猫着腰走下去。
从客运站坐长途车,清早出发,经过十个小时的颠簸,昏昏欲睡中就该到达了。那儿过去有一个知青点儿,现在该已是芳草萋迷了吧,不过提到18连知青点儿,人们一定也都还知道。下了公路,那条通向最深的山最密的林的那条小路,就一直通向你要去的地方。
你可以选择就地露营,也可以到附近零散的住户去投宿。不过长期蛰居城市中满身风尘的你大可以先过一把野营的瘾。公路两边没什么大动物,却有的是夜鸟,它们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轻音乐和催眠曲都来自于它们的启迪,躺在两棵树撑起的吊床上,四周围花香阵阵,鸟啼此起彼伏,你会在隐隐的不安和渐渐的安适中入睡,然后睁开眼就是一个朗朗的滴着透明露珠的天空。
现在,你可以一边赶路一边欣赏清晨的风景。路旁的树并没有什么稀奇,无非是些柞树、椴树、杨树、柳树、白桦树。白桦树粗的不多,天生象少女一样婀娜;柞树虽然臃肿,却另有一种庄严威仪。有一棵老树你绝对不会错过,从前他可是让我大吃过一惊的:峰回路转之间,蓦地,一道峭壁突立眼前,每一个枝桠都是大树,每一道瘢疤都近似岩石,藤蔓纷纷爬到身上,鸟鸣啁密得象午夜的雨声。我无数次幻想过能否成为一棵树,一半生于泥土,一半跋扈风中,一半来自远古,一半指向未来,不说这个,先不做梦了,如果这时你累了,你会找到树根下那洞,有半间房大的树洞,铺满年复一年的落叶和荒草,柔软和席梦思几乎类似。躺下来,你会发现头顶上正好有一束蓝花,纤细的,努力向洞口延展过去。你不要采,那时我也没有碰她。外面的阳光下有的是花草,她们没办法长在这里。
路上少有行人,遇到也不要问前面还有多少里程。山里人一人心里一把尺一杆称,十里二十里很难搅得清。往往是,遇见第一人还只有十里,遇见第二个人的时候就又平空多出了五里的路程。路是走的,不是问的。只要不停下,多远的路都有尽头。
不多久就见到河了。那河很清,清得让山外的人不敢相信。站在唯一的一座木板桥上,你可以看见鱼儿悠闲地往来游弋。看着它们,你突然下意识就清松起来,觉得再紧绷着心里那几根弦实在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在桥上钓过鱼,用的钩线上不带浮子,把粗大的蚯蚓象笔套一样套在鱼钩上,往水里一扔,就看到鱼儿三三两两一拥而上,它们不会象你在水库鱼塘钓过的那样卖弄风情,而是干净利落,认准了能够钩住自己的地方,一口就吞下去,然后,只要劳您大驾举举杆就行了。在那里钓鱼,起初会兴趣盎然,但用不多久,你就会觉得不忍,继后开始不好意思。你会觉得是在戏弄一群未谙世事的孩子。
过了桥,过了一片茂密的苇塘,你就该转向另外一条路了。那条路是到河边挑水的人踩出来的,不时有一些青石浑身苔藓地挡在前面,那路也就只好小心翼翼环绕而行。那石形象各异,只要有耐性,每块都能想出一个相称的名字。但挑水的人是没有这种闲情的,你是游人,你可以。
登上山顶,会有凉风吹过来,你可以解开衣襟擦一把汗水。那风是常年不断的,就象人们开玩笑时所说,一年只有一场风,从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再走几步,你会闻到一股令你食欲大起的炊烟的气息,但那还不到村里。等你隐隐约约望见从树后闪出几个屋角,就会有一群狗来迎接你了。
那些狗是热情的。它们会朝你摇尾巴,象摇动一面面胜利的旗帜。不用理睬它们在叫什么,只要不飞起大脚,它们不会热情奔放到扑上来咬你一口的程度。就这样它们一直把你迎进村口,不用向谁打听,只要你自己认为合适,走进哪个门坎都可以。
这家的主人正在烧饭,他们会招呼你,让你进去。如果有老人,你要尊敬,但不要假惺惺。然后你可以提到我,说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会好好招待你,当然并不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们会一边回忆一边向你讲述我的种种,讲我怎样带着村里的孩子把全村的狗集合进来冲向后面的山坡,让它们来了个集体跳崖。你不妨跟着笑,因为那故事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多年后集体进行的创作演绎。遇见孩子,别忘了给他们发糖,他们会很块把你当自己人,他们会陪你玩,陪你去看一些你或许会不以为然而他们却很看重的东西,有正在孵着蛋的鸟窝,有忙碌乱搬家的蚂蚁。他们的伙伴太少了,他们喜欢一切可以展示乐趣的话题。
入夜,你可以放心睡觉了,解去这一天奔波的疲劳。夜里总是有雾,从村后两山的夹缝间升起,几乎和月儿同步。渐渐,树梢后,草丛边,黑黝黝的烟囱上,全都有了一层雾意。那雾并不浓得发闷,纱似的,看不真切,又挥之不去。经常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树的深处鸣叫,清脆而又短促。至于蛙鼓和虫子的啼声,往往带有些许禅意。你会睡上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好觉,大自然的音籁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然后你就可以去看一看那座房子了。当然,要是它现在还在的话。在那片白桦树的环绕之中,在那道山泉发源的地方,我曾独自度过许多美好的岁月。房子依山而建,门前是一片五、六亩大的草坪,你去的时节,正是那里山花儿的盛季。那花儿是开不败的,每天早晨,大雾之后,草坪都会变成另外一种颜色,轰轰烈烈,有一种野性的美丽。那花儿是你在别处见不到的。你会爱上她们。
以后的日子里,她们会时不时潜入你的梦中,寂寞的时候给你安慰,失意的日子让你解脱。她们将从此长住你心里。那山泉也是。可惜你看不到它冬天的样子,皑皑白雪之中,唯有它是流动的,一路升腾起来的蒸汽,笼罩着一片森林。不过你可以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几只鸟蛋。要是不行,而且你多半是不行的,你的小朋友们会提供给几只,你把它们扔进那翻腾的泉眼,三五分钟,它们就会被泉水从出水口里面冲出来,于是你就可以坐在泉边的青苔上一饱口福。吃完,在泉边躺下来,看一看树梢上面的流云,听一听山石间冲激的水声。于是你就懂得了什么是飘飘欲仙,宠辱皆忘。
我还要请你替我去看一看一株葡萄。那是我在最后一次要离开之前,从十几里外的山坡上移过来的。那时它还很细很小,瘦弱得象是久病初愈。每天,我都要提几桶水浇灌它。不知是泉水的功劳,还是由于那金子似的阳光,总之它渐渐舒展开叶子,生气勃勃了。到我离开的时候,它已开了花儿,星星一样的小花儿,点缀在青枝绿叶之间。我不知道它现在会怎样,还有人照顾它吗?不管它已经变成什么样儿,该已是长成巨大的一片,葡萄秧下躲着各种不知名的虫子了吧。
那时的梦是渐远了,但我有时还会在时间的长廊里依稀窥见它的踪迹。对于一个曾经浪迹天涯的游子,这里的一切曾让我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从此就有了长达十数年的相处。我独享过那里的朝时花开,暮时花落,繁复的风景,简单的心情。但我终于不再回到那个地方了,因为每天的忙,和各种舍不掉离不开关于谋生的花样。
在那儿,每天你都会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每天你都会找到一个令你留恋的新的地方。这些我都不用多说。我要说的是,你要跟着人们到田间去,到林子里去,让你的脊背在烈日下刻出烙印,让你的肩膀在荆棘中留下伤痕,然后,在田垄地畔的小憩中,在夜间院落的篝火旁,你会体会到什么是充实什么是满足,在他们无拘束的充满汗水味的笑声中,你也会觉得心胸开阔起来,尽管有时心里似乎还有许多与阿堵物相关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然后,在一个满街都是阳光,阳光下到处都是鸟儿飞过的清晨,你该与这一切告别了。人们会欢迎你再来,但不会送你。他们太忙了,他们也不惯于那样。他们只要在心里记住你你就该满足了。送你出村的照例还是那些迎你进村的狗们。它们鼻子湿漉漉的在你裤角上嗅了又嗅,于是你的心也变得湿润起来。你会对那些山那些树那些人那些狗说你还会回来的,而且你自己也确实在心里坚信你真的还会回去,因为你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迷恋上了那个地方。
然后呢,然后你就会象我现在一样变得神经起来,向所有爱听与不爱听你这番远足经历的人讲述你的体验。但你却无法再回到那里去了。因为你也总是很忙,忙得连自己都忘了整天到底都在忙着什么。只有午夜梦回,一灯如豆,才会在一支烟的明与灭之间,想起一座大山之中一个美丽的梦境一样的地方,连接那里的是一条青石嶙峋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