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流过一条河

作者:小编 来源: 米饭美文网 时间: 2020-03-06 16:44 阅读:
门前流过一条河


  等我成家,爷爷已经过世,奶奶也到了风烛残年。那时就开放了,允许少数人先富起来。杜家汀的人肚皮里外都是清白的,跟清水涧一样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他们迷茫了,站在家门前静静地看着那条河,河水浩浩地流,清纯得不沾一星尘浊。

  这杜家汀空有一幅好风景,数百年间也没出个像样的人物。清朝道光年间有个读书人,寒窗苦读三十载,五十多了两眼昏花才考中进士,放了个道台。因为太清廉,不会耍手腕,官场很失意,屁股底下的官椅越坐越小,几近潦倒,靠舞文弄墨自慰寡欢。晚年谢任赶头毛驴回来,驮着两只驮篮沉甸甸的,村里人都认为有货。当官的哪个不是金玉满堂?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打开一看都傻了眼,驮篮里除了书卷就是盘子罐子,说是皇帝御赐的,上面画着缠缠绕绕的青莲花,族人都失望得倒抽冷气,像被人捏着鼻子灌醋。清官性癖洁好,连他自己都难保,自然不能荫庇子孙,老杜家没人沾上光。唯一的光荫就是辞灶日由腊月二十四改为腊月二十三,说官辞三民辞四是皇上钦定的,让老杜家的天空里多少飘荡着一丝官气。

  后世更是汗颜,掰着指头算也没有棵像样的蒿子。杜鸿运算是个人物,他个高脸方,满有男子气,从小励志走出农村脱掉庄户皮,像乃祖一样读书成才。苦拼了数年就是迈不进大学门槛,一气之下出去闯荡,就搞了传销。搞了几年拉耷着腚回来了,屁股后跟着一群讨债的人。他爹怕他出个三长两短,就让他当了兵,出去避避风。在兵营里摔打了几年还算出息,入了党,回村就当了书记。最初也很卖力,领着村民南山刨北岭剜,几年下来清水涧依旧浩浩地流。赶上这个年头,他也迷茫了,静静地观望着,看着周边村的书记主任们包山包水都发了,他也眼红心热,就承包了清水涧,挖沙卖钱。机器日夜轰鸣,尘土飞扬,清水涧再无宁日,好好一条河就挖得千疮百孔。杜家汀的人站在门前,看着伤痕累累的清水涧心疼得要命,困惑得紧锁眉头:这样子行吗?

  那年夏天连发了几场大水,深不见底的沙坑淹死了两个外村人。杜家汀的人没见多少世面,都为书记捏把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就看着杜鸿运脚步忙乱,仓仓惶惶上下乱窜,很快就把事情按下了。杜家汀的人闷在葫芦里;杜鸿运可就知道了其中的妙处,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唻!从此,书记空挂着,一门心思赚钱,黑道白道都搂着。他富了,家也搬到城里,年节也回老家上坟祭祖。让杜家汀的人皱眉咂舌的是,豪华的小轿车里总坐着不同的女人,娇滴滴一个比一个娇嫩。

  河沙越挖越少了,他就在家里开个厂子生产塑料颗粒,由他弟弟二毛掌管。这个二毛也是读书不识字的主,一身的蛮性,谁也招惹不起。也不知他从哪里拉来臭烘烘的废塑料,雇了人天天在清水涧里洗,黑烟滚滚上天,红水滚滚下河,河水就变色了,冒泡了,发臭了,鸟儿鱼虾就没了踪影。杜家汀的人守着清水涧没水吃了,家家置办钩担水桶,去五里外挑水吃,清水涧的两岸就有了怨声。

  村民杜鸿义也是个犟汉,用清水涧的水浇了庄稼菜园,日头一出都蔫巴了,领着几个受害的村民气齁齁上门想说道说道。二毛手捏镐头恶煞一般冲出来,一阵横扫竖劈就撂倒仨:反了天了,敢上我家门口闹事,也不问问杜家汀现在姓谁?二毛骂骂咧咧关上大铁门,两只大藏獒‘喤喤’地狂吠不止。

  杜鸿运听到这个消息,立马赶回村把人送到医院,当众给二毛几个臭嘴巴子,挨户赔了礼送了钱,村里人都说书记通情达理。不过他的耳根子也不清净了,吹进一些风,杜鸿运打了寒噤,心里腌腌臜臜,他也怕身后留下骂名。他想到了那些明星工程和形象工程,他要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他要在清水涧上修座桥。

  风吹出来,杜家汀的人都兴奋地了不得。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奶奶激动得两眼直冒泪花,她翻出那双绣花鞋捧在手里喃喃自语:我盼了一辈子啊!好入土了总算盼到了。奶奶颠三倒四重复着着这句话,一双手抖抖索索一直抚摸着那双褪色的绣花鞋。

  大桥动工了,隆隆的炮声连天响,震得屋笆掉土渣。奶奶的耳朵不好使唤了,还是听到了:外面大炮唿嗵唿嗵做么子的?怎么跟鬼子来了似的。

  那是在南山上采石头修桥呢。我大声告诉奶奶。

  修桥?南山上采石头?奶奶立刻惊惶起来:千万别动了那块祖宗石呀,那是我们的命根子呀。

  那块祖宗石早炸得粉碎了。我带着惋惜对奶奶说。

  造孽呀,怎么能把祖宗石毁了呢?那修桥还有什么用?这个该死的东西。奶奶老泪纵横,一迭声地骂。她难过得坐卧不安,寝食渐废,身子榔槺起来。

  大桥修好了,巍峨地横亘在清水涧上。桥旁立了一通碑,上书杜鸿运的丰功伟绩。通车那天举行了盛大的剪彩仪式,很多头脑们蜂拥而至,小娇车摆满清水涧两岸。杜鸿运衣光闪闪笑容灿烂,带着醉意荣归故里,即席发表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演讲,豪情激荡在清水涧上空。

  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想推着奶奶去看这番盛景,实现奶奶一直埋藏在心里的夙愿:奶奶今天外面真热闹,大桥通行了,我推着你去看看风光。你可以穿着绣花鞋走过清水涧了,你腿脚不便,我扶着你走……奶奶用颤抖的手指了指红柜子,我知道那里面藏着奶奶的绣花鞋。我把绣花鞋翻出来想给奶奶穿上,奶奶拉住我的手:罪过呀,桥下垫着祖宗石,我怎么忍心去践踏。你是我的好孙子,听我一句话,等我死了,把这双绣花鞋放到我的棺材里,我带着它去见祖宗,就说我没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奶奶的瘪眼眶里噙满了泪。

  清水涧大桥日夜奔忙,车流人流行色匆匆。从桥上走出去的是外出打工淘钱的人;从桥上走回来的是挑水背菜淘生活的人。

  奶奶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瘦骨嶙峋,艰难地只剩喘息。终于一连三日不进饮食,生命在弥留中销散,我与父亲姑妈等众亲人守在床前心都碎了。忽见奶奶的神志清醒了,大家赶紧围上来问: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眼巴巴等着奶奶说话。

  奶奶艰难地抬起手指指门外,嘴唇翕动着,拼尽全身的力气说:我就想喝一口清水涧的水。

  我望着苍茫的天空,泪水潸然而下。清水涧啊!你流淌了千年,滋润了这方土地,养育着这方人,于今却不能满足奶奶一口水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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