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不苦

妈妈常说，泡茶最讲究四道工序，即水要开，质要好，用瓷杯，量要少。我取了一片小小的苦丁茶，按照母亲的方法尝试着泡茶。先将它置于特意准备的小瓷杯中，再淋过滚烫的开水，然后慢慢观察着杯中苦丁的变化。

椭圆形的革质小叶片慢慢地舒展开来，在茶杯中欢畅地浮游着，宛若一曲细腻的华尔兹。澄澈的水渐渐现出黄绿色，不似先前的清冽，但也不浑浊。书桌上的台灯柔和，苦丁也慢慢地发生着变化，靛青的叶儿慢慢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待水温适中，我便迫不及待地轻轻呷一口，水汽弥漫上眼镜，一种无法拒绝的苦涩感顿时从舌尖醒来，冲击着毫无保护的味蕾。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冲击感，转而化作一股浓郁醇厚的清香，甘甜在舌尖扩散开来。

然而，茶虽精品，远离了故乡的我却品不出当时的味道。

记得儿时，每逢假期，只要我在家，妈妈一定会为我泡苦丁茶。不知她在哪看的偏方，说苦丁茶疏风解毒、清热消暑、生津止咳、利尿强心、降压减肥等功效，简而言之，苦丁茶就是延年益寿的保健养生茶。因此，即便我心里不想喝，也要强忍不快饮下苦口胜中药的茶水。每次我都龇牙咧嘴，但最后依旧反抗无效。

妈妈泡茶时很用心，她很小心地把细碎的头发捋到耳朵后，唯恐发丝无意间打散水面的波澜不惊。卵形的苦丁茶静静躺在茶杯底部，随着徐徐流入的开水轻轻地旋转、回旋、漂浮、沉淀，牵动着妈妈紧锁的眉心、专注的眼神。她认真的神情不亚于煎一味难熬的中药，双眼盯着浮动的靛青色小叶，仿佛这其中蕴藏了无尽宝藏与希望——就像看到每次我拿到的奖状与证书一样。由于我的百般拒绝，妈妈在无奈之中做出妥协，用蜂蜜滋润杯中茶饮，细细舀一勺蜂蜜，黏连成丝状的淡黄色半固态液体缓缓融入尚且泛着热气的杯中，随着妈妈手腕的晃动渐渐消了颜色散了形状，直到完全化入苦丁茶的身体。

妈妈常说：《茶经》曰苦丁茶味甘、苦，性寒，归肝、肺、胃经，因此感冒发烧头疼脑热慎取之，生理期忌饮之。我总是怪妈妈小题大做，禁忌如此之多的茶饮又何必强人所难。妈妈叹口气说苦丁茶种种好处，所以她宁愿我以茶代水，品尽这苦丁种种滋味。

灯下，一杯茶已尽，我再续开水，沁人心脾又毫不张扬的清苦缓缓流淌，味蕾是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我却再也品不出当初的味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浮现脑海。现在终于明白，难怪喝不出家乡风味，原来是温泉水不在杯中，母亲也不在身侧。临行前妈妈小心地将苦丁茶剪成一片片三克左右的碎叶，嘱咐我一次泡一片，可以续杯十余次，味道甘如初。她怕我取多了会苦得难以下咽，提前把计量工作都做好了，完成得一丝不苟。而我，永远都是心安理得地享受。

恍然间，十余年的光阴翩跹而过，却在某一个夜半时分了悟母爱如茶。时常觉得苦茶之味过于苦涩，近乎不可理喻，其实，甘甜深藏不露。苦丁茶耐冲泡，即使冲泡十余次味道依然醇厚，如同这份绵长厚重的母爱，默默无闻，且用心良苦，我受用一生。

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在明月照窗台的夜里，清风伴书卷，幽幽苦茶香，所有与母亲相关的记忆也如绵长的夜，柔软，似水，感动着我小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