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舅母
五一节的黎明,我睡眼惺忪的目光中,瞧见裹夹着雾露的晨光,争相透过窗帘的缝隙,钻入屋内,投影在白色的墙壁上,印下一块块淡黄色无规则平面几何体,这又是明媚天气的迹象。我习惯性地翻看了一下手机,猛然间,久居在奉化的舅母于4月30日21时57分辞世的消息映入我的眼帘,我急忙坐起,与大欢哥通过电话,睡意顷刻间荡然了去……
舅母姓葛,名雅琴,壬戌年农历六月出生于奉化肖王庙。两个多月前的正月初二,我专程去奉化看望她老人家,彼时,她已卧床,虽是九十七岁高龄,但头脑还是清楚的。
……
我附身望着舅母,呼唤舅母,问候舅母。这时,合欢姐和大欢哥对舅母说:柯柯来看你了,你晓得柯柯吗?舅母慈善的目光望着我,嘴角上扬起来,微微露出笑容,慢慢地说:柯柯啊,咋不晓得啦,斐斐的儿子嘛……
在我的脑海里,舅母一生敬老爱幼,宽厚待人,勤俭持家,吃苦耐劳,注重礼仪,有正宗的本土传统文化观念,保持着地道的中国妇女所具备的习俗,她与生俱来和善,坚韧,宽容的人生美德,让我永远记住!
我少年阶段,父母送我在外婆家生活,常有机会听到老辈们念叨起家事,虽说听者无心,但也无不在记忆里留下深刻烙印……
我最初见到舅母时,她正值壮年,身体健壮有力。她高高的个子,方正的脸庞,眼睛炯炯有神,面色红扑扑地散发着油光。黑多白少的头发,齐着脖颈,显得格外精神。记忆里舅母是一双大脚,走起路来一阵风,而且特别有劲道。舅母有极强的吃苦毅力。50年前的东山村,生产力水平低下,生产和生活中的艰辛,完全不能同今天比较,出门难,走路难,吃水难,砍柴难,购物难,通讯难,这诸多的生活难题,让几代东山人在“秀甲天下”的生态环境中,过着“苦甲天下”的日子。
舅母读过书,有一定的文化,曾担任过东山村里的出纳,不仅要管理好生产队的钱款,还要参加队里的各种劳动。回家更要照顾好二外婆日常生活,料理家中事务,那时合欢姐姐,大欢哥和小欢也都只有十多岁年龄。舅母的气力很大,常常肩挑200斤重物健步稳走。在东山路无三尺平,出门就爬山自然条件下,砍柴挑水,种地施肥,一切物资运送,全凭人的肩膀。
东山在15华里外的新建村有水稻田若干,每逢收获之季,运回东山的稻谷全靠人挑,每个人挑的箩筐里,都要把稻谷装得像倒过来的陀螺一样,冒着尖儿,每担足有二百多斤重。爬山的路上,大家是间隔着排成队伍,男人们一般都是赤膊的,裤脚卷到膝盖上,肩旁上垫一块毛巾,绷在肌肉上的皮肤晒的紫铜一样。爬山过程中,人人的身体跟着脚步摆动,箩筐会随着绳索,以扁担头为圆心,荡秋千式地摇晃着,依靠这样的惯性,每当箩筐摇向前方,人们的脚步就会向上迈进一步,仿佛是箩筐拉拽着人体上山似的。挑夫每向上迈一步,腿肚子都要绷紧一次,凸起的肌肉,一瓣瓣结实得宛若老树樟疤,粗粗细细的血管都暴起来了,如水系图一般密布腿肚。遇见略平的路途,大家的脚步会共同加快,这时扁担会以肩膀为支点,两头提拉着箩筐,一上一下匀速地跳动着,伴随着竹器吱嘎、吱嘎的欢笑,很有范儿,在绿林遮掩下的弯曲山路中,缓步登山的队伍形成移动式美丽的风景线,我想,舅母也是这道风景线上的组合体吧。
舅母比较注重人情礼仪,许多方面还是老一辈人的观念。尤其在亲人间的称呼方面,都要把自己降低一辈,与儿女一致。譬如,我外公,外婆是舅母的三叔和三婶,然舅母一直以三叔公,三婆婆称谓。我外公退休以后,每到酷暑时节,他都要从上海回东山避暑,一住就是三几个月时间。我在东山时,时常看见舅母送来刚刚掰下来的嫩玉米,或者采摘来的新鲜菜蔬等。她手挎重重的篮子,一只脚迈进大门时,口里就说着:三叔公,刚刚从地里掰来的透新鲜嫩六谷,赶快煮煮当闲食吃,多数时候,倒下东西即反身回走,来去匆匆,非常忙碌。舅母对我外公,外婆一向都尊重有加。
我在东山居住时,年纪尚小,每逢舅母见到我,她总会笑眯眯地叫着我的名字,流露出长辈满满的关爱和热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令人感动的。
舅母儿孙满堂,且勤奋上进,品学优秀,十分孝顺。举一个例子,她的小外孙女思想活跃,继承了外公的睿智,写得一手流畅的文章,讲中英法三国语言,选择在澳洲定居,又常年游历于中法澳三国之间,事业有成,却仍不断努力,并自喻“折腾君”勉励自己奋进。子孙后代的孝敬,让舅母成为福禄寿俱全的老人。
我少年时期,已耳闻舅母的身世,那时并不以为然。如今想来,舅母的生平带有浓重的民国风俗印记,在传统礼教和旧时代文化背景下,舅母的人生命运,饱含着催人泪下的故事。当然,更多地能看出舅母那种博大胸襟……
舅母,她是二外公,二外婆的儿媳妇,也可以说是二外公,二外婆的女儿。二外公一生教书为业,而生于清光绪二十一年的二外婆,也是大家闺秀,不仅擅长书画,也教得学生。上世纪20年代初,二外公,二外婆已婚后多年,虽有生育,但都过早夭折,未能成活。后来,他们在奉化肖王庙教书时,遇一葛姓人家又生育一女婴欲送人,便从长远考虑,把数月大的舅母抱回家当女儿收养,计划将来自己生了男孩,舅母就作为儿媳妇了。此后,果然事随人愿,二外公,二外婆两年后生下了舅舅,之后又生了两位阿姨。这样,舅母,舅舅以及两位阿姨,他们四人从小住在一个屋檐下,在同一个庭院里,以姐弟、姊妹的关系共同生活、玩耍,并茁壮成长。到上世纪40年代中期,舅母,舅舅依顺了父母之命结婚了。这之前,舅舅基本在外读书,到成家的年龄,已是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了。婚后,舅舅长期在外教书,平时难得回家,与舅母自然是聚少离多,直至退休以后,舅舅才告老还乡,与舅母过上团聚的日子。几十年来,舅母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家中里里外外,大小事体,全靠舅母操劳。舅舅酷像二外婆,性格比较内向。我最初对舅舅的印象还是从照片上获得。我家里影集中有不少舅舅的照片,其中一张舅舅与我母亲,父亲的合影照片,还是学生的模样,舅舅和我父亲着中山装,我母亲是连衣裙,他们坐在漂行于杭州西子湖里的小游船上,堤岸柳枝垂飘,大家荡着双桨,灿烂地笑容洋溢着旺盛的青春气息。
我的目光又停留在舅母的遗像前,这是小欢的孩子在舅母95岁时,在家中的阳台上,借着柔和的自然光线拍摄的。舅母很认真地盯着镜头,依然是齐着脖颈的短发,只是头发已经雪白了,她微笑着的神态流露出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