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巧话从年头到年尾
北邻泰山,南邻曲阜的西流大汶河畔是古老的大汶口文化发源地,也是1929年生在东北、然后长到八岁从东北返回来的母亲生活了八十年的地方。聪明智慧的母亲,努力吮吸着大地母亲的乳汁,受着深深儒家文化的熏染和滋润,在贫穷或者富有的日子里,都把生活过成了诗。
我幼时故乡的春天,当春的脚步越来越深,万物即将复苏,于春风荡漾里,杨树长出毛毛虫般的“无食芒”。而柳树紧随其后,会长出小鸟小鸡爪子一样的柳芽儿……每每这时,也正是粮食接不下来的时候。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母亲就会领着刚刚有一点懂事的我和弟弟去坝的两侧,到那些高大的杨树下,拾那些杨树上落下来的毛毛虫般的“无食芒”来充饥,一段时期内便是常常要做的活儿了。从杨树上刚刚开始落无食芒,直拾到无食芒落尽,在地上干透了再也拾不起来、枝头发出了嫩嫩的叶子为止。开始小小的我们站在高高大大的杨树下,面对刚长出不久还显稚嫩的无食芒时,心里盼着的风却不来。即使风来了,它们也还不往下落,我们就会感到是那么无能为力。
但是母亲是乐观的,只有“识字班”文化程度的她开始教我们:“无食无食芒,下来找你娘。你娘不在家,下来找你妈。你妈赶集去,下来找你大姨去。你大姨,摊煎饼,噗啦噗啦,落一当天井。”在物质贫乏的日子里,因为有了母亲的智慧带来的歌谣,日子便是苦中有甜的了。
杨树上的无食芒拾完了,就该去柳林里捋柳芽了。面对小小年纪的我们,为引起我们干活的兴趣,母亲就教我们拧一根柳梢。拧完了,在吹的地方,去掉一层外皮,并用手捏一捏,称为“憋哨”。边捏边说:“憋、憋、憋哨来,憋不响,就不要来……”很快试一试,柳哨响了,就放在嘴里,边吹,边去干活了,吹出来一片心中的春光;若是吹不响,也不急,再重新做一个就是了。这样,再干起活来,也永远不会感到乏味和身体的劳累了。
我家有一棵大枣树。树上的枣,又大又脆,若是枣子熟了的时候,一定不能用杆子去打,否则一定不会有囫囵的了。只能爬到树上用手去摘。从枣树发芽到终于吃上枣子,是我们童年的生活里最美好的盼望。大大的枣树,就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几乎涵盖了我们家的整个院落,尤其是夏天到来,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大并且结了果实的时候。枣子不仅供我们自家吃,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不论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也都会或多或少地能吃上一些。吃了鲜的,还会用酒泡在坛子里,密封好,过年的时候吃“蒸枣”。“蒸”,方言中在这里读四声“正”音,叫做“蒸(正)枣”,有地方叫“醉枣",别有一番风味。
清明时节小麦蹿三节不久,接下来就该结穗长麦芒了,此刻枣树已该发芽。这时母亲就开始教我们:“枣树发芽儿,麦子露芒儿(口语中将“芒”读成“娃”音);枣树开花儿,麦子进家儿。”“七月十五红鼻儿枣,八月十五打光了。”
枣子严格按照时令生长着,也把人们的希望一步步变成现实。
秋来了,面对丰饶的秋天的收获,母亲说:“小巴狗,晃铃铛,叮叮当当到集上。要吃桃,桃有毛,要吃杏,杏忒酸,吃个栗子面丹丹,吃个小枣蹦蹦甜!”
当冬天来了,围着火炉,母亲就会想起什么说什么,诸如:“十八的大姐,嫁了九岁的郎,抱了上床抱下床。叫你个丈夫还显小,叫你个儿子你不叫娘。”是一种旧有的不合理的婚姻方式。
母亲还会说:“花有重结二开;人有三捷两败。一个人,不能光行,也不能光不行,哪有一把圪针撸到底的?”包含着人生的哲理。
顺口溜,丰富了我们的童年生活,让我们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和劳动的快乐。更重要的是,母亲好多人生的教诲,让我们兄妹受益匪浅,比方说:“人,哪有十全十美的?五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呢!人和人交往,有半分的好记在心里;对别人百分的好也别惦着。两座山到不了一块,两个人不定哪霎还会再见!人不能过河拆桥,要打算从这条路上过去了,还要打算再从这条路上回来。”
在母亲不经意的解读里,已经包含了古人的大智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深刻道理。
针对钱财,母亲对我们兄妹说:“好儿不求粪土财,好女不求嫁妆衣。爹有娘有不是自己有,两口子有还得张张口!还是自己的耙子上火。”说明了自力更生的重要性。人,只有自强自立,指望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新年到了,母亲在蒸着“佛手攥枣、荷花封顶”的年糕时,就交给我和比我大六岁的姐姐一个任务:到家门外不远处那条穿古镇而过的小河边上,每人去搂着一棵臭椿树转圈。臭椿树细细高高的,树根处淌着红糖水颜色的黏黏胶。我和姐在转圈的时候一边转,一边说着母亲刚刚教我们的歌谣:“椿树椿树王,椿树椿树王,你长粗,我长长。你长粗了解木板,我长长了穿衣裳。”母亲因为自己个子矮小,怕我和姐姐再长得像她一样,这是在过年的时候许下一个美好的愿望呢。
母亲年老的时候,除了偶尔和邻居的大娘婶子用废弃的福利彩票做“钱”打两把麻将外,她最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下来,边喝茶,边纳各种各样的花鞋垫,尽管她从八十三岁的时候因白内障而有一只眼睛失明,但依然乐此不疲。而她纳的花鞋垫都送了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和邻居,不知多少城里和乡下的亲戚朋友和本家自家的人垫过和正在垫着她的鞋垫。早已远嫁的我回去看她,她会一边纳着鞋垫,一边对我说:“孩儿想娘似线长,娘想孩儿难丈量。”“走一山又一山,碰见大哥砍竹竿。长的就把那鱼来钓,短的就把那门帘穿;走一里又一里,遇见大嫂纳鞋底。要问大嫂怎么纳呀?大针攮了小针插,两针一线往后纳。”
母亲的巧话无处不在,就像她的无处不在的民间故事一样,丰富了我们幼年的生活,使我们懂得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在严寒中仿佛看到另一个春天的即将到来,也会在此后人生路上面对困境,倍感艰难的时候,对未来依旧充满着信心和希望。更重要的是,对于我来说,母亲随时而来的这些朗朗上口的巧话,从小就培养了我对文字的爱好!
感谢我的母亲!